一自新詩傳萬口,家家紅粉說楊圻
兼于閣詩話 陳聲聰 大公報
遺老遺少,無時無之,辛亥革命後,留戀故清者,亦大有人,故民初之詩,除南社諸子外,鮮不帶有遺老氣者。
楊雲史(圻)當辛亥革命,年三十餘,以曾舉考廉,其《江山萬里樓詩》,亦滿紙黍離,盈篇麥秀。
楊雲史為清大吏楊崇伊之子,李鴻章之長孫婿,固一貴公子也。風流倜儻,才思艷發,倘佯山水,琴歌自樂,其佐吳佩孚戎幕,已在金盡貂敝之時。
抗戰軍興,雲史避地香港,住金比利道。齋中猶懸吳所書(天下幾人學杜甫,一生知己是梅花)一聯。
江山萬里樓詩,才氣縱橫,不主一家,古體近元白長慶,近體則在樊川玉谿之間,固多唐音也。
絕句之佳者,如(江上識陳伯嚴先生)云:
元龍意氣向誰論,江上樓船共一樽。酒欲醒時人不見,滿天風雨入中原。
(宿萬壽山户部公所夜聞頤樂殿簫鼓聲)云:
千門燈火望瓊樓,只道繁華不道愁。牆堬ざq牆外月,十分富貴二分秋。
(庚戌路經交廣南渡島國雜詩)錄一首云:
何人酌酒倚山頭,看盡滄洲雲水秋。海上青峯千萬點,夕陽紅盡是崖州。
(山閣夜起)云:
泉聲細落北峯幽,松下房櫳枕簟秋。夜半起來倚空碧,滿身明月看梳頭。
類皆如此空靈之句,不可勝數。
李夫人名霞客,雲史有七律二首題其二十年前為新婦時照片,中有句云:
自媒早已疑馲i,譽婦曾聞必麗華。為我畫眉調彩筆,憑君索笑種梅花。
及
顧影未除公子氣,娶妻難得美人名。卻因多難依嚴武,豈有長貧似馬卿。
越數年,李卒,作(謚妻記),悼亡詩中有:
戎馬書生真薄倖,蓋棺明日又從軍。 及
從此瀟湘好煙月,一生腸斷岳陽樓。
雲史常熟人,所居石花林,種梅百株,花時召客,觴詠其下,與曾孟樸之虛廓園相距不遠,二人往還亦密。
及赴薌島,念故園梅花不置,友人自庾嶺折一枝,付飛機相貽者,喜極有句云:
八千里外見橫斜,天下房櫳不是家。歸夢故山蓓籬落,衝煙冒雪兩三花。
性愛梅,亦能畫梅,有(上元夕畫呈u公)云:
得意春風動地來,上元清月近蓬萊。天公絕意留韶景,尚有最高枝未開。
又(美美請畫紅梅屏幛題八絕句),錄二首云:
春來心事惜芳菲,花滿江城酒滿衣,一自新詩傳萬口,家家紅粉說楊圻。
湖海元龍萬里身,掉頭四顧出風塵。近來英氣銷磨盡,只畫梅花贈美人。
時雲史方自漢扶妻柩還里,同時遇美美者,頗致繾綣,終當別去。作惆悵詞八首,末一首云:
人道微之與牧之,悼亡詞賦狹邪詩。庸知錦瑟華年恨,併入青樓落拓時。儘有風情酬小玉,斷無消息載西施。千愁自縛蠶成繭,繅到從頭只一絲。
睡醒羅浮三兩枝,看花最好未開時
楊雲史逢場作戲巧遇名妓留情 成報 副刊 沙童妹
情感豐富的名詩人楊雲史,自從他的愛妻徐霞容死後,心情一直非常落寞。
直到他隨着敗軍之將吳佩孚,在武漢徐圖再起的時候,才在一個逢塲作戲塲合,遇到了漢皋名妓陳美美。奇怪的是,這位歡場名花,在容貌和舉止上,都很像他的第一位夫人李道清,若論柔情與才華,又都足以同他的第二位夫人徐霞容比美。這就使得楊雲史一見鍾情,狂熱得像個初戀的中學生。
p但畫了四幅他最擅長的紅梅,送給他做畫屏。而且還為她寫了許多首哀感頑艷,柔腸寸斷的情詩。其中最為人們讚賞的,是:
睡醒羅浮三兩枝,看花最好未開時。縱教堪折不須折,留與東風好護持。
春來心事喜芳菲,花滿江城洒滿衣。一首新詩傳萬口,家家紅粉說楊圻。
湖海元龍萬里身,掉頭四顧出風塵。近來英氣消磨盡,只畫梅花贈美人。
戎馬經年衣滿塵,強歡暫醉暗傷神。平生熱淚黃金價,只贈英雄與美人。
照眼枝枝紅雪堆,胭脂難買好春回。羅浮以外非春色,從此楊圻不畫梅。
楊圻,是這位大詩人在四十歲之後,正式用的名字。
公開把他寫在情詩堙A顯然比唐人的前度劉郎今又來之句,感情上還要更加介入一些。
後來,吳佩孚的地盤越來越小,不能不放棄兩湖,退入四川。而楊雲史和陳美美的戀情,却正在如火如荼階段。
雖然一個願娶,一個願嫁,但是迫於那種隨軍狼狽西竄的不利形勢,什麽計劃都無法實現。
在無限悲愴和惘然的情緒下,他就在臨別的淒然對酌之際,寫了四首詩來表達他的衷情道:
鵝兒酒色似江波,秋柳旗亭送客多。此別今宵誰最惜,玉人含淚唱黄河。
畫簾明瑟捲秋烟,淚滿金樽酒滿弦。更盡一杯君莫笑,江山都在美人前。
手酌葡萄勸一觴,多情我惜杜葦娘。銷魂天氣重陽後,秋雨無聲江柳黄。
年來范蠡久無家,西塞山前似若耶。君問歸期載西子,春風流水碧桃花。
由此可見,這位大詩人對陳美美是如何的情深欵欵。
遺憾的是他們這一段未了緣,竟然再也沒有重續的機會,兩三年後已經是一個羅敷有夫,一個使君有婦了。
扁舟何必載西施,貧賤夫妻樂有時
楊雲史寫就悼亡詩上馬從軍 成報 副刊 沙童妹
清末民初,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常熟才子楊雲史,是二十世紀的一大詩人,而且是李鴻章的孫女婿。同時也是義和團時代,北方最有名的豪傑大刀王五的莫逆之交。
壯年的時候,他曾經做過一任新加坡領事,同他的妻兒一起住在那風光旖旎的(獅城),笑傲海洋,怡然自樂,渡着一種鴛鴦侶伴的生活。
從他那時的詩堜珨〞:
釣得鱠魚美,歡嘩稚子呼。敲門聞客至,留客入村沽。秋水洗蔬菜,松柴爆竹爐。磨刀勞玉手,釧影落青渠
。客至妻入廚,呼兒作釣徒。山齋聞笑語,茅屋响杯壺。花露都清切,松風似有無。酒酣嵐照寂,相與說江湖。
就可以想見,這位情感豐富而又夠隨遇而安的詩人,生活得多麽悠閒自適。
對他來講,系出名門的李鴻章孫女,固然是個温柔體貼的佳偶,但那續絃的徐霞容,却宛然是個上帝恩賜的禮物。
她不但性格風雅,能文能詩,而且持家有道,敬夫如神,從來不讓任何頭痛的問題和身邊的瑣碎,來掃他的興,勞他的神和耽誤他的時間。因此,他的經濟狀况雖然並不太理想
,但却生活得其樂融融,使得這位大詩人滿腔滿懷,都充滿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情操。
他那時寫的兩首名詩,就反映出來這種無上滿足的感受。 詩曰:
扁舟何必載西施,貧賤夫妻樂有時。舉網得魚江上月,東南風細到家遲。
憶昔北池上,銀床清露滋。玉人相並處,新月上來時。荷淨因疏雨,燈清照奕棋。十年都似舊,兩鬢有微絲。
那時割據四方的中國軍閥之中,出身白衣秀士的吳佩孚,不但總是自比關岳,而且也以儒將自詡。他在自己的全盛時代,網羅了百日維新的首腦康有為,也禮聘了江東獨步的才子楊雲史。
誰知自從和這位窮兵黷武的大人物打上了交道之後,厄運就開始降在他們這一對神仙伴侶的身上。第二次直奉戰争剛爆發,大軍出動的前夕,他所熱愛的徐霞容夫人,忽然一病而亡
。
這位詩人在戎馬倥偬之際,唯一能替她做的,就是匆匆地寫了一首悼亡詩,來掛在他的靈前:
可憐九月十三夜,死別生離第一宵
。戎馬書生真薄倖,蓋棺明日便從軍。
西江月 春色
醉裡笙歌猶在,夢殘滴漏淒清。綠楊疏影子規聲。酒醒更闌人靜。
樓下一庭斜月,照來珠箔飄燈。梨花院落不分明。風定落紅未定。
楊雲史之淚
陳荊鴻 《海桑隨筆》
"萬方悲一慨。草木亦蕭森。戰後關河冷,山中鼓角深。人情皆切齒,秋色太傷心。亦豈關形勢,沉吟淚滿襟。"
此為盧溝橋變起,日軍席卷平津時,楊雲史所作詩也。
雲史諱圻,江蘇常熟人,夙有江東才子之名。當吳佩孚巡閱直魯豫各省時,重要文電,多出張子武其煌手筆
;
而其他應酬文字,輒屬諸雲史,蓋以雲史擅詞章,工吟咏也。自吳氏勢熸,挾餘部奔關中,子武以身殉
;
雲史致仕,留居北平,以鬻字賣文為活,自刊其詩稿,曰江山萬里樓集,人多有讀之者矣。初,雲史於故都,眷一校書曰陳美美。其後數年,女子盛行去髮作時世裝,美美當不能自外,雲史聞之,嗚嗚而哭,友有過訪者,詢其故,雲史曰:陳美美剪髮也,美美之美在髮耳,今乃剪去,焉得不哭。中日戰起,雲史避地來居海隅(香港),侘傺(失意)甚
;
益以不習南方水土,患風痹疾,左臂不能屈伸。當道者聞之,畀以軍事委員會參議銜,使杜月笙就近月致薪俸數百金,賴以存活。於是賃廡九龍山林道,日臥病榻中,絕鮮酬應,誠乎其沉吟淚滿襟矣。洎香島將陷前數月,雲史病且篤,予往視,已不能興,屬人取壁上所懸攝影,語予曰:此吾故居也,庭前梅花盛開,頗耐人想,今不復得見矣!言時,淚盈於睫,嗚咽不勝。且曰:吾病恐終不起,君其必以詩挽我。予亟慰之,後數日遂死。予踐約哭以句曰:"病床垂涕語,尚憶故園梅。竟使天涯老,終憐一代才。山河多異色,詞賦有深哀。莫便化朱鳥,南雲愁不開。"嗟乎!古人謂文生於情,情生於文,予睹雲史之淚,凡數數矣。是蓋深於情者也,宜其詩之工也。雲史賣文,所訂潤例,價頗不菲;
壽言墓志,取值二百,並附注云:"當代巨公另議。"迹其語意,殆以為名公巨卿,理當昂其酬。生王之頭,不若死士之壟,寒儒為諛墓之文,實有出於不得已者,故爾如此耶?昔鄭板橋鬻畫潤例,自署一詩曰:"畫竹多於種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親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快人快語,傳誦人口。視雲史之所謂巨公另議,真有其不凡者在。
民初曾任吳佩孚幕僚的詩人楊雲史,於泊舟淮河揚子橋時,也以感舊傷懷的情緒寫下這樣的詩:
板屋青燈揚子橋,破船吹笛雨瀟瀟。十年夢繞家山路,依舊江淮上下潮。
楊柳,橋,從《詩經》的時代開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都是詩人感傷離別的題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