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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雲旌(劉郎)   頁:  1..   2..   3..  4..  5..

   唐雲旌(劉郎),1908~1980),上海嘉定人,本是銀行職員。後來寧捨金飯碗而業筆耕。初以筆名唐大郎發表詩文小說 ,後與劉惠明結褵,遂改署劉郎,以示對夫人忠貞不二 。擅長寫打油詩,才情橫溢,筆調詼諧,有江南第一枝筆之稱 。他的詩有两個特點,一是滑稽突梯,嬉笑怒駡,皆成文章,二是題材廣泛,古今中外事物,信手拈來,皆可成詩。而且揮灑自如 ,妙趣橫生。1980年7月20日在他的上海寓所去世。  

 

 


偶成
吹淡煙雲毋再提,前塵總似履沾泥。閒居真想身邊僕,老去多憐竈下妻。誰意加餐偏得病,偶逢絕色易成迷。一朝撒手歸烏有 ,安用眼紅奥納西。

唐大郎喜以俗語入詩,前塵總似履沾泥,即上海俗語 。自註云:上海人有句俗話叫鞋頭上的泥 ,一拭即淨,以喻凡事之無足縈懷也。
奥納西: 希臘船王奧臘西斯,此人除有錢外,還以喜歡獵艷著稱。

此詩寫於逝世前大約一個月。

答友人,以詩代信。
港友來信,有言云:「讀《閒居集》,雅興雅人 ,甚羨甚羨。」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先把它吃了下去,然後有辯,成二絕句。
向於趣味不嫌低,說我風流便滑稽。不信試看全副骨,紅圈綠繞更黃迷。
詩如山藥開場白,貧嘴終無片語佳。索笑不成成索駡,怪予從小習優俳。

山藥: 解放前上海有位鼓書藝人名叫「山藥蛋」,一上場必有一段閒場白,俗話俚語,層出不窮,很得觀眾歡迎 ,但也有惡之者罵他「惡俗」的。
《閒居集》,《唱江南》,均為劉郎著作,曾在《大公報》發表。

對「風流」二字,劉郎自己的解釋是:「杜牧詩云:大抵南朝皆曠達 ,可憐東晉最風流。這堛滬楓y應作如是解 ,不作其他解。」「風流」二字在古代,尤其是在六朝的文人來說,它的含意是指有才學而不拘禮節,態度灑脫的名士 ,而不是一定要和男女之事有關的。故此,按照劉郎的解釋,「風流」包含有「曠達」的意思 。作者在詩中自謂他不諱言有「低級趣味」,又自謂不夠資格稱為「風流」。所以友人若說我「風流」便是滑稽了 。這堣ㄖ型搷@是他的自我幽默。對「紅圈綠繞更黃迷」一句,劉郎的註釋是:「三種顏色,最後的黃,代表黃金 ,鈔票,亦即錢財。」自言喜愛錢財,也坦白得可愛。這是一般人的通性,只要不貪「不義之財」,那又何妨?

劉郎(唐大郎)的打油詩固然堪稱江南第一枝筆」 ,他的正經詩也寫得很好。

送別
東風和雨甚於潮,涕淚潛垂過綠橋。掠眼花光方薄暮,隔窗曙色已明朝。一春塵夢溫猶在,兩瓣脂痕濕未消。雲雀亂啼催客去,此枝正築向南巢。

自註云:「題為《送別》其實亦《春夢詞》之一。今年(1980年)寫了幾首《春夢》律句,有的寫當前的夢境,有的則是往年夢影。一生作詩 ,好為綺語。若是外國小說家筆下那些宗教信徒們的話是真的,那麽我這個人的靈魂,肯定將墮入煉獄中去而不得拯救。」

他自稱一生作詩,好為綺語。他的老朋友辛笛在六首悼念他的詩中,其中兩首寫道:

嬉笑文章旑旎詩,風流端賴硯傳知。老來饕餮嘗尤淺,艷說當年搔首姿。
一生何似在花間,不乏榴裙憶舊顏。撒手真成西去客,傷心無語淚潸潸。

如此評價他的文章和詩,堪稱知己。

劉郎在去世前三個月(1980年3月),寫過一首輓文友陸澹盦的的詩,詩道:

當年筆陣列森森,點將台登快活林。已唱輓歌三兩遍,而今又哭一星沉。

當年上海《新聞報》有個副刊叫《快活林》。想不到只過了三個月,就輪到別人輓他了。

1973年春,劉郎患了一場大病,自分必死,想到死了之後,好去找先我而去的那些朋友,譜寫了一首《金縷曲》 ,詞云:

安用千秋壽?數年生,飽經塵事,存年須夠。縱使回春真有術,枉費魏佗妙手。最難遣雪衫紅袖。許與東坡同歲死,似者般癡福修應厚。妻兒女,休難受。   九京道路無還有?細思量,比同神話,何消深究。十丈軟紅原可住,多恐端端遲久。依然是流連文酒。但聽淮南魂魄喚,起身來含笑匆匆走。他鄉好 ,多故舊。

魏佗: 即古代名醫華佗。   許與東坡同歲死: 蘇東坡死時六十六歲,劉郎此年病時也剛是六十六歲。   淮南魂魄喚: 指黃梅戲的著名演員嚴鳳英,生前與劉郎交誼甚篤。

他還有一首七十歲時的《自壽》詩:

任經浪浪復波波,天趣橫才兩不磨。時向性靈搜好語,偶於泥醉放狂歌。風華欲淨聲華墮,俊士所賢迂士呵。七十還淘童子氣,自言來日正多多。

自註云:「這首《自壽》詩,是在今年(1978年)生日那天寫的。・・・・・・我的東西稱不起名山事業 ,本人也從無這個志願。自己寫,自己看,正像蠻夷大長老說的聊以自誤而已 。」「蠻夷大長老」指秦漢之際在華南建立南越國的趙佗。他覆漢文帝書自稱「蠻夷大長老」,說他稱帝只是「聊以自誤」。「自言來日正多多」,可惜事與願違 ,1980年秋天,他便病逝於上海寓所,享年七十二歲。

黃梅戲著名演員嚴鳳英在文革期間寃死,1978年才獲得恢復名譽,安徽文化部門為她舉行追悼會。劉郎寫了四首悼詩,情文並茂。

識汝原如地上仙,一朝仙去可登天。遙知天上無人識 ,地上曾為萬姓憐。
艷爽聰明萃一身,卻教魔爪奪青春。江樓燈火都依舊,不見當年笑語人。
歌衫舞扇更珠喉,好語温情一例休。人自傷離皆哽噎,我因衰汝淚長流。
獸穴魔庭既掃犁,故園花好使人迷。英魂安得還今日,又是飛騰又是啼。

劉郎和京劇名演員李萬春是相識五十年的好朋友。1978年9月得知年近七十的李萬春,還能在北京演出以孫悟空為題材的《鬧天宮》,此角色需要靈活的腰腿功夫 。劉郎喜而說道:「(李萬春)雖年近七十,腰腿仍極穩鍊,這隻老猢猻,猶不失楊門規範。」並寫了一首《聞李萬春在北京演鬧天宮》的七律:

我始成年爾尚童,宣南道上記相逢。平頭毛髮今應白,繞膝兒孫大抵同。幸而不曾鑽狗矢,故還能唱鬧天宮。令親長抱無涯戚,白虎堂前命送終。

令親: 指李萬春妹婿李少春,亦是名演員,受四人幫迫害致死。他曾在影片《野豬林》(《水滸傳》故事)扮演林沖一角 。主角林沖被奸臣高俅誘騙入白虎堂致遭戮`。戲中的林沖並沒有喪命,但李少春則在現代的「白虎堂」前送終了。

京劇著名演員童芷苓也是在文革期間被打成「牛鬼蛇神」之一。1978年,劉郎聽到童已復出在內蒙拍戲的消息,寫了一首詩寄給她:

聞在包頭拍鏡頭,陳郎此日可同遊。北京姑嫂尋相駡,上海銀屏放二尤。不為深災長悒鬱,已逢盛世快歌謳。歸來共話當時事 ,曾是蛇神與鬼牛。

童芷苓的丈夫姓陳,故曰「陳郎」。姑嫂尋相駡童芷苓和妹妹曾合演《樊江關》一戲,劇中故事寫薛金蓮和樊梨花姑嫂倆因口角而動武 。(通俗小說《薛丁山征西故事》)。「二尤」是指根據《紅樓夢》中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改編成電影《紅樓二尤》。童芷苓飾演尤三姐 。「深災」指「文革浩劫」。劉郎在「曾是蛇神與鬼牛」一句下註云:「十年前 ,在林彪,「四人幫」的一條黑線下,我們都被作為「牛鬼蛇神」處理過的。這個稱號,芷苓蒙受了十年 ,我少一點,也挨了六年。」

劉郎和香港電影界前輩,著名導演李萍倩也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在閒居集中,收有他和李萍倩唱和的《三一詞》,甚為有趣。1979年,李萍倩在北京碰見同是劉郎的朋友桑弧 ,李託桑帶名煙一匣贈劉,並附以題為《三一詞贈郎哥》一首,詩云:

千里鵝毛一匣煙,聊當回寄一詩篇。倘然已戒須分贈,也結星星一點緣。

詩中有冠以「一」字的三件事物,故云「三一詞」。「星星」也可指香煙的火星 ,有雙關之妙。

劉郎得之狂喜,因而和了兩首,自云:「加倍奉還」。

北京一向頻頻往,何不南來彎一彎?請看郎哥頭上髮,至今未見一絲斑。
小詩奉到喜難支,破戒偷偷吃一枝。我量不勝一蕉葉,陪公一醉又何辭。

文革期間,劉郎被打成牛鬼蛇神,關在牛棚,有《辭帽詩》一首云:

訓話魔王亂發揮,汗毛直豎貫牛衣。本來不學原無術,未想弄權怎用威。此物敬辭頭上套,高談且惹腹中誹。頂宮尺碼殊寬大,終我今生戴不宜。

「魔王」指管理牛棚的人。「頂宮」是上海的市井話,即帽子也。劉郎的罪名之一為「反動學術權威」,他在這詩後 ,有一段說明:「牛棚中人,每天早晨,都要聽牛魔王訓話。有一次,我們那位魔王忽然異想天開,點我的名,稱我是「反動學術權威」。這一下我吃驚不小 ,但又不敢申辯,只好硬咽下去。後來坐定下來,自己又不免好笑。當時就唸唸有詞地記下了一個偶句,即本詩第三第四句,現在把它足成一律,可以作牛棚笑話看也 。」末二句是抗議魔加給他的帽子不合尺寸,「寬大」云云是詼諧反語,直說得上「嬉笑怒駡,皆成文章」。

在十年浩劫中,許多著名 藝人,紛紛被逼改行。劉郎有記事詩一首,題目就叫《改行》:

一條腿會裹餛飩,看守金鈴塔大門。縴斷剛峰擀麵杖,絃拋鳳喜采芝村。妻為木匠敲釘板,夫作爐工傍鐵墩。糟蹋人材如此樣 ,熱他娘格大頭昏。

前頭六句,每一句說一個藝人在那段期間被迫害的事。第一句說的是京劇名武生王少樓,他因腿上功夫特佳,人稱「一條腿」,曾被派到食品店包餛飩 。第二句說的是以唱《金鈴塔》聞名的滑稽演員袁一靈,被下放在某單位看守大門。第三句是說京劇麒派老生孫鵬志,文革前曾演《海瑞揹縴》,因此獲罪 ,被逼改行在一家食品店擀麵條。海瑞是明代清官,號剛峰。這是「縴斷剛峰」的出典。第四句說的是評彈演員蔣雲仙 ,以說《啼笑因緣》著稱,她被送進糖果店堨]糖果。《啼笑因緣》的女主角名沈鳳喜。五六兩句是說滬劇名演員楊飛飛與趙春芳一對夫婦的事。第七句是點題語 ,所謂「改行」即糟蹋人材也。至於第八句則是上海話中的駡人俗語。

董樂山是北京的著名翻譯家,《閒居集》中,收有劉郎贈他的一首七律,詩中並提及香港的武俠小說家梁羽生,頗為有趣。

知君翻譯已成家,常為清才念麥芽。愧我終非梁羽老,誤他空夢筆生花。皇亭子畔勤埋首,八面槽頭駐別車。安得約齊沈與李,蝸居煮酒復煎茶。

「麥芽」是董樂山的筆名之一。三,四兩句,劉郎自註云:「前兩年,樂山約我寫一本關於舊上海青幫人物活動情况的武打小說 ,由他翻譯成英文,準備在國外發行。因為我沒有這個才能,此事終未能照辦。」

董樂山家在北京的復興門外皇亭子,劉郎最後一次和他分手是1951年在北京八面槽街頭。這是五,六兩句的本事。「沈李」指他們的朋友沈毓剛和李君維 ,兩人都是從事翻譯工作的。

文革期間,有許多可笑現象,給商店改招牌就是其中之一。劉郎有題為《市招》一詩:

店家改正老招牌,昔日門庭昔日街。鑼鼓將敲大世界,湯糰好吃五芳齋。頭顱哪可青鋒試?家具寧容星火揩?富麗衣裳花式足,明裗v購藍棠鞋。

「大世界」是上海著名遊藝場所,文革期間被逼關閉。1978年重開。「五芳齋」是著名點心店 。「頭顱哪可青鋒試?」上海有一家小理髮店,文革期間,招牌改為「青鋒」。「家具寧容星火揩?」一句 ,劉郎註云:「兩年前招牌改為『燎原的甚多 。這兩個字加在木器店上最不合適,但是偏偏有,就在熱鬧的南京路上。」「富麗」是上海最有名氣的出售婦女衣料的鋪子 。劉郎說:「它過去也改過『紅甚麼的名字 ,如今又改回來了。」還有一間名叫「藍棠」的女式皮鞋店。文革期間,它被改稱「延風」。詩的開頭就是說這個現象。

劉郎在三十年代初期得名,生前有江南第一枝筆之稱 ,是指他寫的小報文章而言。小報文章並非貶語 ,當時的文壇習慣稱只寫一些身邊瑣事或聲色犬馬的文字為小報文章。他寫的小報文章中 ,又以擅寫打油詩最著名。其實他的正經詩也寫得很好。廣宇出版社出版的閒居集,輯有他未在報上發表過的五十首詩詞 ,名為詩外集,這些詩詞是文人雅士的正统詩詞 ,例如高陽臺擬龔定盦,此詞以新名詞輪軌入詞 ,卻不失傳统詩詞韻味。

輪軌飛馳,花枝眠穩,古城初冒朝暾。驀地褰帷,有人來犯零晨。秋娘夢堬O浪淚,多釀成幽緒酸辛 。聽微呻,枕上重雲,顋上桃痕。   詩書稠疊傳言語,雖語傷羸薄,意卻温存。梅謝桃歸,楊花忙過山村。紫薇艷發東牆外,趕清時消受清恩。逞輕腰,着力搓摶 ,兩個飄魂。

寫遊虞山的兩首絕句:

老來策杖更追攀,到此真須一解顏。人自含風天亦笑,空山放得翠鬟間。
霧鬢風鬟一望斜,劍門西去接歸車。渡坡人似花辭樹,無怪靈山不見花。

鄉居
此身端合老鋤邊,歲歲豐登看稻棉。娛目無如霜雪月,傲人長以腳腰肩。自賒餘晷供清讀,乍下輕帷得好眠。簑笠明朝牛背上,渾忘唐某已衰年。

此詩寫於1973年4月在奉賢幹校,當時他以為是會老死田間了,不料後來還能生還。詩意仍是怡然自得,怨而不誹。


劉郎的閒居集,收有詩詞作品三百餘首 ,其中咏及評彈的將近二十首。

憶徐雲志
琵琶弦撥動梁塵,篇子方終一座春。雖說本工唐伯虎,自成絕調寇宮人。腔如湯果沾牙糯,味勝花雕出瓮醇。紅粉家家兢度曲,饒她初效也能顰。

詩寫於徐調創始人徐雲志逝世後一年(1979年)。三笑和寇宮人為徐氏擅唱書目與開篇,末句是說當年連歌女都在學唱。

送楊振雄先生赴港
會有海島動歌塵,一撥弦生萬姓春。誰信十年瘟疫後,先生不減俊風神。
偶與樽前話舊游,長材難得使人愁。名花更有傷凋落,倚遍江波哭麗秋。

詩也是寫於1979年,當時上海評彈團赴港演出,參與演出者有楊振雄,楊振言。詩人在友人為楊氏昆仲餞行後所寫。上一首稱贊楊調創始人楊振雄風采依舊 ,下一首感傷青年演員程麗秋在文革中受不了侮辱竟於滬郊北橋沉水而亡,年僅二十餘歲。程麗秋為程振秋之妹,拜師徐麗仙,形象俏麗,說唱俱佳,曾赴港演出中篇評彈三約牡丹亭

聽程麗秋遣響
西風翠袖理清絃,遺響重聞一惘然。誰信斯人終短命,論交與我是忘年。癡兒過分知羞恥,駔儈何曾解愛憐。數過北橋魂斷處,直流雙淚到江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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