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桃源圖
僑居海外，用大力歌詠南洋古蹟名勝的，有陳寒光先生。我最近讀到他的四首長詩，一是婆羅佛塔詩，一是布南曼蘭佛塔詩，一是火山曲，一是曼麗吟。
婆羅佛塔，土名 Tjandi Boroboedoer
或云義即聖境。塔在中爪哇葛都與府馬吉壟，文池蘭交界而成品字形。塔形四方，周五百四十方公尺，高百二十公尺，纍石而成共九層。最高三層內有小塔七十二座，中坐如來結跏像。塔興工於公元八百五十年，竣工於十一世紀末葉。
寒光先生精研佛學，詩中泛用佛語，說明這座塔的來歷與建塔的背景，以及塔本身的構造和氣象等。如描寫塔身及雕刻:｢塔方六百尺，四面玉闌干。九層似羅傘，凌頂白雲端。級級環子培，塔塔覆佛身。雕刻萬圖景，琢鏤細如鱗。圖意相連續，本行經義陳，由佛初降身，至佛悟道因..........。｣使我讀之，如重回敦煌石窟，觀摩佛教壁畫，寶光莊嚴燦爛，不可逼視。本詩的精采部分，即在大力形容塔中精巧的雕塑，不失為天南美術建築史上一首史詩。
布南曼蘭佛塔，土名 Tjandi Brambanan
，在日惹東十五公里，次於婆羅佛塔，為全爪哇第二聖蹟，可惜破碎不堪，不如婆羅佛塔之完整。附近尚有千彿寺六七所。
這座塔雖不如婆羅佛塔之雄偉，但其地理環境甚優越。寒光先生所詠:｢天南從古雨花地，白馬青鴛百皆備。神靈造塔懸金華，香剎蓮宮徧祥瑞。日月照耀如天宮，相輪飛至因仙風。真珠羅網藏舍利，青山白水來朝宗。峯環水繞最幽靜，舉世皆知靈勝境。漫天烽火飛煙塵，到此悠然發清省。｣即以詩論，亦饒有唐韻。所說的山峯即靈山火山，為麥拉比大火山，矗立塔北，秀如錦屏。
於是作者進而歌詠此大火山了。作者的手法是可驚佩的。他借用當地父老的口氣，說出:｢屈指十八年，四月逢大暑。突然山爆裂，地似船擺櫓。暴聲響霹靂，岩天滿天舞。紛紛落霄漢，沛然飛石雨。燒天洪爐熱，沸地若鼎鬴。八極晦以冥，漆黑過夜午。迎面不見物，伸手指莫覩。然灰密層層，陽光無照處。隱約見山尖，沖天百火柱。四散噴火星，激射猶强弩。震耳耳成聾，眩目目如瞽。齒牙擊有聲，瑟瑟戰雙股..........｣這是一篇寫火山最好的詩。
曼麗島即峇厘 Boli Island ，梁書隋書及新唐書均作婆利，在爪哇之東，為南島僅存之佛土。寒光先生認為這是海外桃源:｢海外有桃源，是名曼麗島。男女嬉春風，不知悲與惱。天真無詐偽，歡樂開懷抱。酥胸乳菽發，掩蔽無纖縞。輕歌珠喉潤，軟舞細腰嫋。｣此詩不啻一幅海外桃源圖。作者寄其親切的感想說:｢我願此樂土，從茲絕塵緣。雲封不知處，萬古隔海天。｣
獄中詠史
在｢讀南冠集｣一節內，曾推重僑居印尼的詩人謝小謝先生。最近謝先生來函，畧謂:｢常於書肆購讀大著
，覺詩筆雄奇，文辭斐亹，剛健婀娜，兩擅勝場，每讀一遍，心儀益甚。昨因事椰城小住，得晤張子自銘，承示中央日報及先生所著華僑詩話，藉知曩在集中營拙作，亦蒙論列，且多獎飾
，至感且恧。｣謝先生同時寄來詩作一束，春窗海角，焚香讀之，覺仍有不能已於言者，因再鄭重推薦。
小謝先生《鐵窗吟草》分三卷，囚居雜詠佔其二，讀史雜咏佔其一，在暴力幽禁之中，凛然直斥强寇，悠然不廢吟哦，求之昔賢中
，亦只有文文山而已。
小謝先生被囚兩年，在獄中成詩至富。就詩言詩，我喜其以次各首。當押上囚車解往集中營時，他神色雍容，一笑而別:
揚巾多謝故人情。豺虎當前總不驚。我輩升沉關國運，此行何待赴君平。
寫關在牢裏夜聞緊急警報的心情:
警報宵鳴月色陰。監門如海夜沉沉。夢中驚起疑相問，可有聯軍鐵鳥臨。
聽到日軍的殘殺，慷慨地吟道:
凄風苦雨晚來過。腸斷西州蒿里歌。地下英魂如未死，九原長護漢山河。
獄中與友人唱和之作，珠聯璧合，美不勝收。如果收集海外抗戰史詩，這是一部最佳的參考資料。就中我愛讀的是和郭羨丞先生步杜甫秋興詩八首，其中之二首:
極目椰林與橡林。戰雲幂幂氣嚴森。秋生囹圄人將老，日暮桑榆影半陰。溝壑不堪螻蟻命，干戈猶逞虎狼心
。寒衣莫寄西風急，腸斷家園萬戶砧。
漢家不改舊山河。抗建功成指顧間。秋曉蘆溝猶有月，氣蒸函谷豈無關。青天已覩休回首，白日重光一解顏。且待黄龍酣飲後，鐃歌唱徹捷師班。
讀史雜咏則為七絕若干首，也是獄中之作，等於讀史隨筆;詠歌的範圍，自上古至明清。對歷史上的人物，由他的透視，加以扼要的評判
。我愛讀的是以下數首:
共恨丹青筆底私。豈知漢策在和夷。時人畢竟多温厚，不怨君王怨畫師。(昭君)
稽康鍛竈太孤清。荷鍤劉伶亦近名。獨有酒狂青白眼，窮途慟哭是真情。(竹林七賢)
有才只合為詞客，薄命何堪作帝王。春水一江愁不斷，人間天上憶南唐。(李煜)
旅印尼各地的華僑詩人甚多，在椰嘉達的尚有沈楚材，梁智蔚，林朝陽，張輝立，廖芳遠，張經史諸先生，在萬隆有羅作民先生，在三寶壠有孫雲潮先生，在泗水有陳啓明
，張興鋒先生，在邦加有錢鵬先生，黄景芬先生，在蘇門答臘有蘇紹統先生，在井里汶有郭威海先生，我都讀過他們的詩。自然，我尚未接觸的詩人正不少呢。
南冠集的作者 (下)
徐琚清先生的｢獄中感懷步自銘兄韻｣八律
，我喜讀其五，八首。第五首:
犴牢終料作棲窩，那得靈槎泛海波。去國孤臣今日淚，隔江商女舊時歌。三秋倦客驚霜鬢，一夜春閨夢綺羅。最是傷情憶妻子
，聚歡常少別常多。
這首詩，很有少陵酈州望月的風韻，同樣是䧟賊憶家，真景真情。第八首:
消息依稀費探尋，牢門深鎖思難禁。一牆隔絕成千里，兩字平安抵萬金。故國旌旗縈客夢，漢宮笳鼓動天心。懸車指顧看西墜
，為向薰風播好音。
謝小謝先生才思清逸，飄飄欲舉，故其詩有仙氣，是太白一流。身在囹圄，心存祖國，可誦之句，不可勝數。如:｢地下英雄如未死
，九泉長護漢山河。｣，｢何年踏，破櫻花路
，飲馬扶桑淺水濱。｣，｢河山百戰開全面
，風雨重陽感二毛。｣，則又有劍南詩意。我喜讀其和｢林子祖培｣一首:
低首南冠又一年，囚人擇地亦三遷。窮途愈見冰霜節，建國唯知領袖賢。五夜雞聲思祖逖，八公鶴淚懾符堅。有戈不反西頹日
，蹈海寧甘魯仲連。
而｢無題｣四首，其一竟逼近玉溪:
浪跡浮家逐絮萍，酒裙書劍兩飄零。身經縲絏頭將白，夢入蘼蕪眼尚青。早歲聲華慚寶樹，中年哀樂隔銀屏。天風瑟瑟情懷渺
，斷續鵾弦不忍聽。
鍾幹材先生對領導祖國全面抗戰之偉大領袖備致虔敬，反之，對出賣祖國投降倭寇之漢奸傀儡力加攻擊。如｢移芝馬墟集中營雜詠｣四十七首絕句中
，第三十五首云:
舉國同稱領袖賢，指揮若定信心堅。平倭合比平洪水，伯禹功成第八年。
原為治洪水，我冒昧地換了一字。又如｢入獄二週年雜感｣八絕句之一:
先生奮起一戎衣，天下人饑若己饑。遺烈猛追欽領袖，荒原走鹿不曾肥。
而一旦聽到汪精衛客死日本傳將歸葬，幹材先生則慷慨吟曰:
奸同秦檜位邦昌，粉墨甘登傀儡場。賣國孽錢真糞土，和戎政策臭文章。生前慣作妖狐變，死後徒教小鼠傷。按法鞭屍來日事
，空勞歸骨自扶桑。
讀此詩，可浮一大白。
林郭二先生的詩皆忠義奮發，擲地作金石聲。祖培先生的｢被捕感賦｣云:
天羅地網虜謀周，十月逃亡竟繫囚。國難鄉愁情切切，妻離子別恨悠悠。文山正氣黃魂振，諸葛精忠漢祚留。向背人心隨處見
，樓蘭不斬豈甘休。
美丞先生的｢芝馬墟秋興八首用杜韻｣之一:
中華完整古河山，外侮頻仍清末間。飲恨賣身都有契，可憐守土竟無關。十年國府施明訓，一戰蘆溝洗汗顏。抗敵幽囚覊海表
，南僑史上忝榮班。
其他尚有陳奮澄，黃松鶴，顏振府，羅仲達，蔡守基，饒怡生，何福同，諸先生之詩，舉一反三，從畧。
南冠集的作者 (中)
在芝馬墟集中營裏，他們所受的虐待更加深了｡張自銘先生的詩中，如:｢無端呵叱尋常事
，還用奇形强鞠躬｣，｢三人聚語遭鞭背｣，｢誤觸營規加禁錮｣，｢背受鞭笞幾折骨｣，而因此更加强報仇雪恥的决心
，所以說:
虐囚事實不勝書，暴敵行為世所無｡大辱加身同切齒，復仇俱欲效前驅｡
他們雖在獄中，却對於時事消息並未隔絕，一聞聯軍勝利，無不歡欣鼓舞｡試舉一首:
反守為攻策劃成｡太平洋上正鏖兵｡相逢駐足私相問，轟炸扶桑第幾城｡
而｢鐵鳥橫飛富士山，樓船今又逼臺灣｣，以及｢捲土重來路不迷
，雄師百萬集歐西｣，都給他們帶來一些興奮的情緒，而一一形之於歌咏，以成為詩史｡
入獄兩周年了，張自銘先生先後再賦詩十六首，並不因長久的囚禁而隳其壯志，相反地是信心更為加强｡他高吟着:
封豕長蛇薦食時｡勢雖兇猛不須悲｡請看勝利誰盟主，非屬宗邦更屬誰｡
對祖國與盟邦並肩作戰的期待，何等熱烈!他的｢入獄兩周年書感｣詩
，和韻達二百七十二首，自謂打破獄中唱和最高紀錄｡在苦獄中而能從容賦詩，並相唱和，不是有學問有修養，志節的人，誰做得來?
這樣到了民國三十四年，五月間戰局急轉直下了，蔣委員長的勳績，我國遠征軍在緬甸打勝仗，聯軍攻克南洋各據點，自銘先生都有詩紀實｡他歡慰地吟道:
石破天驚論戰爭｡妖氛今已近澄清｡衣裳首會三藩市，萬國同來策太平｡
這年八月十五日，印尼集中營那一羣中國詩人志士聽到日本投降了，人類有史以來之大戰告終，狂歡之狀，自難形容，爭成詩歌慶祝｡誠如張自銘先生的句子:｢九世深仇今已復
，國人焉得不狂歡｣｡可是，勝利了，以後又如何?詩人不禁要問一聲了:｢盛世重逢思一問
，諸君何以答昇平?｣
最後，我最愛讀他的咏史十首之一:
漢勢何如楚勢强，五年血戰動玄黄｡簫聲一夜終亡楚，百二河山屬漢王｡
當時華僑被囚的不下五六百人，張自銘和他的那班朋友，在共生死憂患之中，浩氣長存，不廢吟咏，留下一部珍貴的抗敵詩料，殊為難得｡就中徐琚清
，謝小謝，鍾幹材，郭美丞，林祖培，諸先生的詩作較多，茲各選列一二佳作，畧加評介｡還有一點要聲明，當時和他們被囚的詩人，後來出獄，有一部分非常左傾
，並極力向共產黨靠攏，為同輩所不齒，晚節不能保全｡這一部分詩人的作品，恕不列舉｡
南冠集的作者 (上)
僑居印尼的中國詩人，和我常通音問的是椰嘉達天聲日報副社長張自銘先生，然而我們祗是神交，尚未謀面。我只知道天南一角有一羣忠勇的神明華胄，創辦了一家擁着多年光輝歷史的天聲日報
，以前抗日，現在反共，個人經過入獄，被襲的生命危險，報館經過勒封，被燬的重重災難，仍然屹立南天，為自由民主而搏鬥，始終不懈。
在我案頭有一冊可珍貴的文獻，那是旅印尼的一羣愛國詩人，在印尼淪陷時被日軍逮補入獄的紀念冊子。叫做《南冠詩集》。這本詩集裏有幾位重要的作者，張自銘先生以外
，尚有徐琚清先生，原任椰嘉達自由日報社長，蕉嶺人;謝小謝先生，歷任華僑學校校長，新會人;鍾幹材先生，現任天聲日報副社長，梅縣人;郭美丞先生，原任中華商報董事長，海澄人;林祖培先生
，曾任永春縣長，永春人。這幾位詩人，都是當地僑胞的領導者，赤胆忠心的愛國志士。
自銘先生被日軍囚禁兩年，痛苦備嘗。其(被捕賦感)八首，不少佳句，如"驚看髮向愁中白，敢詡心經劫後丹"，"民心豈願供奴役，物力偏嗟喪虜塵"，"罵賊徒憑三寸舌
，樹人實負百年心"，從其第四首看來，作者雖在獄中，而有抗戰必勝的堅强的信念。原詩如下:
戰軍慘淡鎖山河。有國難投可奈何。忍死堅持蘇武節，復仇誓反魯陽戈。埋頭尺蠖心猶壯，閏厄黄楊日豈多。民主陣營操勝算，佇看同奏凱旋歌。
後來他被移入西冷獄中，有雜感絕句三十六首，寫倭寇的兇暴，獄中的苦况，和自己悲憤的心情。他替被凌辱的鳴不平，慷慨地說:
百萬賓朋盡沒蕃，橫遭凌辱訴無門。心頭菀結同情感，寫入新詩有淚痕。
他去南洋時，香港天文台報社長陳孝威先生曾有一詩送其行云:
霜風十月隨陽雁，豈為稻粱歷萬程。珍重乘槎張博望，相期努力振天聲。
他遂在獄中成詩志感:
回首河梁悵遠離。前功盡棄負相期。張騫總有歸槎日，愧讀友生贈別詩。
友生二字，擬代易為｢將軍｣他雖身為階下囚，而心存漢闕，總以未能報國為念。如云:
為國捐軀豈足誇，中原豪傑半虫沙。匹夫自有興亡責，紓難多慚未毁家。
可是，又如他的詩句，"芳草有情同忍辱，閑花無數共含憂"，獄中心情，可以想見。(｢無數｣擬代易為｢無語｣)
日軍又把他轉囚於芝馬墟了。自銘先生有感賦絕句三十八首，較前更悲涼，更壯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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