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詩選讀 (一)   李文忠公遺集卷六  詩

二十自述   s寅
蹉跎往事付東流,彈指光陰二十秋。青眼時邀名士賞,赤心聊為故人酬。胸中自命真千古,世外浮沈祗一漚。久愧蓬萊仙島客,簪花多在少年頭。
每到春初酒價賒,驚心老大自相加。三年白下增詩債,十載青氈易歲華。馬齒記從今日長,龍頭休向昔時誇。因循最誤平生事,枉自辛勞讀五車。
丈夫事業正當時,一誤流光悔後遲。壯士不消三尺劍,奇才欲試萬言詩。聞雞不覺身先舞,對鏡方知頰有髭。昔日兒童今弱冠,浮生碌碌竟何為。
暮鼓晨鐘入聽來,思前思後自徘徊。人生惟有青春好,世事須防白首催。萬里請纓終子少,千秋獻策賈生推。愧予兩字功名易,小署頭銜斐秀才。

入都   癸卯
丈夫隻手把吳鈎,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定須捷足隨途驥,那有閑情逐野鷗。笑指蘆溝橋畔路,有人從此到瀛洲。
頻年伏櫪向紅塵,悔煞駒光二十春。馬是出羣休戀棧,燕辭故壘更圖新。徧交海內知名士,去訪京師有道人。藉此可求文字益,故為抑鬱老吾身。
回思往事盡成塵,我亦東西南北身。白下沈酣三度夢,青衫淪落十年人。窮通有命何須ト,富貴何時乃濟貧。角逐名場今已久,依然一幅舊儒巾。
局促真如蝨處禈,思乘春浪到龍門。許多同輩矜科第,已過年華逐水源。兩字功名添熱血,半生知遇有殊恩。壯懷棖觸聞雞夜,記取秋風拭淚痕。
桑乾河上白雲橫,惟祝雙親旅舍平。回首昔曾勤課讀,負心今尚未成名。六年宦海持清節,千里家書促遠行。直待春明花放日,人閒烏鳥慰私情。
一枕邯鄲夢醒遲,蓬瀛雖遠係人思。出山志在登鰲頂,何日身纔入鳳池。詩酒未除名士習,公卿須趁少年時。碧雞金馬尋常事,總要生來福分宜。
一入都門已到家,征人北上日西斜。槐廳謬附明經選,桂苑猶虛及第花。世路恩仇收短劍,人情冷煖驗籠紗。倘無駟馬高軒日,誓不重回故里車。
黃河泰岱勢連天,俯瞰中州一點煙。此地儘能開眼界,遠行半為好山川。陸機入洛才名振,蘇轍來游壯志堅。多謝吚唔窮巷士,殘年兀坐守遺篇。
一肩行李又吟囊,檢點詩書喜欲狂。帆影波痕淮浦月,馬蹄草色薊門霜。故人共贈純仁麥,荊婦同持陸賈裝。自愧長安居不易,翻教食指累高堂。
驪歌緩緩度離筵,正與親朋話別天。此去但教磨鐵硯,再來惟望撤金蓮。即今館閣需才日,是我文章報國先。攬鬢蒼蒼猶未改,不應身世又迍邅。

留別蒯子藩
白眼能教舉世空,英雄坐老讀書中。兩人心事同琨逖,一代文章壓賈終。共戰名場秋月白,聯吟旅館夜燈紅。天涯到處皆傾蓋,知己今惟屬蒯通。
未曾覿面即相思,猶記談心矮屋時。才子詩名非易事,丈夫自命不宜卑。早投故吏從戎筆,漫衍文通惜別辭。我輩定當常聚首,與君相約在瓜期。

猶記句自注:余與子藩訂交於沈院歲試場中。

留別王德昭
追逐文壇近十秋,生平心跡共綢繆。並驅直比驂同靳,可畏真如敵避仇。塞外從今留驥足,江南讓爾奪龍頭。讀書但願登科第,得不為榮失便羞。
傷心猶未脫藍袍,空歎吾廬歲月滔。世以奇才推李白,天將國士得王褒。人生離合時無定,自古升沈命不操。臨別一言須鄭重,他年惟望躡金鼇。

留別蒯柘農
途窮不用太拘墟,入世原無憤可攄。侃直久為同輩賞,樸誠勝與古人居。秋風悔失延平劍,春雨難停陌上車。他日燕臺南望處,天涯須報李陵書。

山東旅舍題壁   丙午
黃河東抱亂山流,迢遞征途又暮秋。愧我年華同鄧禹,飄零書劍未封侯。
故園荊樹隔三株,虎口知能脫得無。怕聽荒雞啼曉月,斷人鄉夢易模糊。

丙辰夏明光鎮旅店題壁
四年牛馬走風塵,浩劫茫茫賸此身。杯酒藉澆胸磊塊,枕戈試放膽輪囷。愁彈短鋏成何事,力挽狂瀾定有人,綠鬢漸凋旄節落,關河徒倚獨傷神。
巢湖看盡又洪湖,樂土東南此一隅。我是無家失羣雁,誰能有屋穩棲烏。袖携淮海新詩卷,歸訪煙波舊釣徒。徧地槁苗待霖雨 ,閒雲欲出又踟E。

隨曾帥西征用韻卿姪女送行韻示家人
雍容珥筆記清時,攬轡風塵猶未歸。不獨木蘭原弱女,大兒從古替征稀。
護表中原再出師,東川士馬盡如貔。丈夫重義輕離別,歷慣風波不險巇。
落木秋風雁影斜,漁陽哀怨動三撾。不須遠憶征人苦,憐汝飄零未有家。
大江西上共明月,照我孤吟在此時。多寄平安與驛使,素蘭一幅幾篇詩。

戊午七月廬垣再陷重過明光次韻示吳仲僊
猿鶴蟲沙跡已塵,見幾悔不早抽身。破家奚恤周嫠緯,贈策多慚魯子囷。蜀岫愁雲自終古,梁園詠雪又何人。憤來快草陳琳檄,鼙鼓無聲暗愴神。
單衫短劍走江湖,飄泊王孫泣路隅。大漠風高秋縱馬,故山月黑夜嗁烏。治軍今有孫吳略,籌餉誰為管葛徒。閉口莫談天下事,鄉關回首重躊E。

再疊前韻贈仲僊
江呂諸公骨作塵,鄉邦扶義仗君身。危畺赤手支三載,饑歲仁恩賬百囷。天子知名淮海吏,蒼生屬望㵎阿人。眼前成敗皆關數,留取丹心質鬼神。
饑歲句自注: 丙辰大旱,君倡捐賬,活鄉人甚多。
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斷鄉園天一隅。心欲奮飛隨塞雁,力難返哺戀慈烏。河山破碎新軍紀,書劍飄零舊酒徒。國難未隨家未復,此身雖去也踟E。
河山句自注: 翁帥新接撫篆,勝帥授欽差大臣,皆廬郡陷後事也。

感事述懷呈滌生師,用何廉舫太守除夕韻,同次青仙屏彌之作。   己未
九天閶闔叫能開,大地波瀾挽得回。溝壑餘生千里轉,沙場戰軍幾人埋。風高勁草猶披拂,歲晚喬松待護培。懷舊蒼茫嘗獨立,眼中多少出羣才。
元氣鴻濛二百秋,潢池養寇孰貽憂。擎天才力雲中翼,浮世功名水上漚。巢幕但聞嬉燕雀,農田那得勸鳲鳩。軍前乞寫監門畫,呼籲民勞庶水休。
日盼靈臺振旅歸,羽書十道疾如飛。樓船夜月江濤咽,鐵騎秋風塞草肥。列郡縱橫紛窟穴,數番徵調厭旌旂。玉關徒有刀環約,蟣蝨年年滿戰衣。
六軍饑怨競嗷鴻,聖主臨軒尚夢熊。獨有夷吾霸江左,羣思蕭相運關中。海陵積粟沙量白,少府供錢鐵鑄紅。征市榷酤無盡藏,弦高ト式有遺風。
七年飄泊節旄存,追愴同袍烈士魂。諫草商量捍吾圉,伏蒲涕泣感君恩。猿悲鶴怨來舒國,寒水蕭風下薊門。何事田橫孤客在,摩挲故劍繡苔痕。
呂文節陛辭時,上為流涕。
朱家大俠報恩長,寒谷談兵夏有霜。洪澤投鞭威尚赫,白沙裹革骨猶香。丹爐蛻羽遺經卷,黑塞歸魂指故鄉。苦憶春郊偕縱馬,山陽殘笛聽淒涼。
白沙句自注: 朱臥雲此部戰歿於桐城白沙嶺。
丹爐句自注: 臥雲雅好禪悅。
黑塞句自注: 六年冬,余隨大軍赴桐,始廉得遺骸歸葬六合。
細柳將軍百戰經,兒童戴德姓名馨。曾攀檻角回天眷,重蒞淮南霣將星。范老憂時頭更白,郗生入幕眼常青。傳烽今已連河朔,猶記豚魚解效靈。
自注: 周文忠督師皖北,張樂行諸捻曾充勇目。
一角江城恨未消,長懷楚澤佩芳椒。中原旗鼓聲先震,半壁金湯土竟焦。蜀郡祠堂村社祭,趙州人士酒杯澆。當時愧乏蚍蜉救,投閣何須解客嘲。
自注: 江忠烈守廬城,余隨同援軍集練協勦。
死者已矣存者散,故園惆悵不勝春。諫爭袁盎新承召,坐嘯孫登樂守貧。往事悠悠同逝水,諸公袞袞共扶輪。杜陵流落江湖久,老向人閒逐後塵。
諫爭兩句自注: 袁午橋太僕內召孫引恬比部因事被議,皆三年春奉旨回辦團練。
蓬萊弱水路三千,獻賦長楊幾見憐。駿足絕羣羞豆棧,蛾眉傾國怨華年。空談玉麈真多事,小試鉛刀不值錢。廣武登臨無限意,愁看直北舊山川。
況瘁椿庭隔九泉,沈沈寒日墜虞淵。錦囊未敢忘三矢。藎篋何曾名一錢。江表伶俜悲弟妹,墓門荒寂賸園田。海枯石爛心難死,遺恨空將淚雨填。
樞帥忠誠上格天,春明問字十年前。文章壇坫驅今古,氣象滄溟罩萬千。威憺江湘彌抑抑,腹藏兵甲亦便便。出師再表爭形勝,知在龍蟠虎踞邊。
閒關杖策夕陽紅,錄錄平原十九中。春繭吐絲偏自縛,凍蠅鑽紙總難通。籌邊無術追王朴,從事多材盡馬忠。舊雨開尊重聚首,未妨磨蝎命終窮。
朦艟破浪用如神,天下安危寄此身。快馬健兒爭入手,票姚車騎豈無人。腐儒本欠封侯相,末座宜充較射賓。髀肉漸生豪氣退,無家莫更厭清貧。
無家莫更厭清貧,一作要除煩惱莫嫌貧。
何郎一紙報平安,冰雪詩篇背俗看。春草淒迷思北渚,秋墳哀豔唱南冠。匡時且制新亭泣,涉險懸知蜀道難。聞說江皐弔袁術,暗風吹雨打窗寒。
太守昨有書並示所刋詩集,為言袁厚安同年殉難閩中。
方召桓桓軼盛周,壯遊扺掌徧諸侯。南飛烏鵲爭依樹,東去蛟龍欲順流。謀國裴公勤遠略,庇人白傅展長裘。投戈喜見昇平日,蝦菜煙波一舸收。

龍潭阻風懷彭雪琴方伯
秋風縱酒潯陽郭,夜月聯吟赤壁舟。往事隔年如昨日,故人擊楫又中流。萬篙煙雨樓船靜,六代江山畫角愁。不見元龍湖海氣,臥聞涼吹撼汀洲。

舟夜苦雨
一月天何醉,四山雲若癡。潮添積雨後,春到寒江遲。夢醒客衾薄,燈昏鄰笛悲。流年孤艇送,不覺鬢絲絲。

乍晴望小姑山
北風吹倒人,高浪囓船脣。久雨不見日,一見已三旬。江動萬牛吼,雲開孤鶩飛。小姑應有恨,日日望郎歸。
望,一作盼。

江洲阻雪   庚申三月七日
才過洛水流觴會,又近田家上塚辰。百五春宵金鴨睡,大千世界玉龍鱗。棃花雨落欺餘豔,柳絮風來糝細塵。萬綠叢中一簑白,桐廬江畔老垂綸。  

洛水,一作曲水。

晚江即事
山氣濛濛帶雨昏,江湖滾滾挾雷奔。估檣簇筍灘頭聚,野市編茅劫後存。愁似雲痕濃不減,寒憑酒力醉難温。卻憐漁艇全家住,一葉淩波笑語喧。

登小姑山感懷
岷峨東下數千里,吳楚中分此一拳。樓閣高低嵌竹外,湖山左右赴簷前。春風春雨妝臺黯,江北江南畫稿懸。絕頂俯臨塵世小,便騎黃鵠挾飛仙。
嵌,一作環。
東南歸路莽蕭條,皖口千峯若為招。半局殘棋存戰艦,八年恨事付寒潮。靈風下水征帆疾,落日中原汗馬驕。孤客不堪回首望,蒼茫一片劫灰燒。

蒼茫,一作斷雲。

湖上遇雪臥病作   庚申三月十一日
峭風吹凍綠玻瓈,浩浩平湖四望迷。雪壓輕舠涼氣重,雲衝高嶺遠天低。菰蒲白戰灘聲亂,菜麥青埋野色淒。料得故園花事晚,玉缸春酒為誰携。

雪霽登程將至宿松口號
積雪沙隄似掌平,香泥淺趁馬蹏輕。朔風來自陰崖畔,猶帶枯林踏葉聲。
三月寒逾九九深,炎涼歴慣不驚心。菜花滿地黃金色,憔悴相看半不禁。

鞋山阻風
老去知無作賦才,馬當那得好風來。宦情久與沙鷗狎,歸夢潛隨社燕回,遠樹連天雲一色,狂濤捲地雪千堆。茫茫彼岸登何日,願借山靈覓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