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與姦相詞 明報 集思錄
司馬長風 (作者名誤植)
全宋詞中蔡京有詞一首，陳東四首，歐陽澈七首。
陳東是大學生領袖。凡七次上書，請誅蔡京等六賊。蔡京等姦臣導至北宋亡國，是人民公敵。
先讀蔡京之西江月:
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幾度宣麻。止因貪此念戀榮華，便有如今事也。
這詞作於他臨死之年，這個誤國投降派。到欽宗即位，即被貶死潭州，他將國政敗壞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臨死前，他想到的仍是夢話。他說活了八十一年，現在被貶到四千里外
，天涯流落，無以為家。做夢回到宮殿之上，五次拜相的風光，幾度宣麻的場面，活現眼前。(宣麻，是任命大臣時所宣讀的詔書，因寫在黃白麻紙上，故名)，現在遭到如此命運，都因貪戀榮華之故
。
內容無足取，詞意不誠懇，亦無反省之心。國家如何，一字不提。外族侵凌，不以為意，自己沒有半分罪責，祇諉為貪戀榮華而獲罪。宋徽宗却重用他。
陳東的詞，不像他的行為那麽悲壯，我們却看到他的另一面。他年青，當然談愛情，也是西江月
- 七夕:
我笑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逢。歡情盡逐曉雲空，愁損舞鸞歌鳳。
牛女如今笑我，七年獨臥西風。西風還解過江東，為報佳期入夢。
這是渴求愛情的青年的自嘲。牛郎織女只一年一度的歡聚，到天曉時，怎樣的歡情，怎樣的舞鸞歌鳳又再歸於空了。陳東因此笑他兩個。但回看自己，牛郎織女一年一度
，他却七年也沒有一度，向來只伴西風獨宿，却又連西風也不如。西風還可以吹過江東，為佳人報好夢哩。此詞可誦，陳東有才情。
重解陳東詞
明報 集思錄 胡菊人
日前解陳東的西江月，半對半錯，而又誤植作者為司馬長風兄，更有重解的必要。我笑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逢。歡情盡逐曉雲空，愁損舞鸞歌鳳。
牛女如今笑我，七年獨臥西風。西風還解過江東，為報佳期入夢。 問題出在下片。
我說作者渴慕愛情，乃有此自嘲之作。七年獨宿，比不上西風，能吹過江東，為佳人報好夢。但是，我怎能肯定他未婚，若是未婚，就不能說七年獨宿，應是向來獨宿。
除非他以前是與情人伎女之類共宿。如今又分別七年，却有何據。
為甚麼他單單說七年，而報夢又報給誰，便成了疑問。 觀解舊詩詞，這是個困難，我們往往不知作者指的何人。
李商隱的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那個君是指妻子，還是朋友，不能下絕然的定論。
這就是涉入作者事蹟研究之重要性。大抵觀解舊詩詞，這是最基本功夫。姜白石的(古怨)，(揚州慢)等等，若不了解其人其時，便不能透解。杜甫作品更是如此。
陳東的西江月，如果我們能肯定，他寫作的年代，他的歲數，他結婚沒有，他是時身在何方，妻子又在何處，便馬上可以確解了，可惜他的資料不多，而有限的資料，筆者手頭也沒有
。不過，從宋史本傳，知他有妻。從他另一首詞:
去年元夜.....依舊是，客長安，寂寞孤眠者。今年元夜，也則非鄉社。
知他一度客居長安。今年去年過新年都不在鄉下。他的原籍是丹陽(鎮江)，正是地處江東。
因此下片應解作，牛郎織女如今却也取笑於我，你七年來離妻別家，客居長安(或汴京)，伴宿的不外是西風。西風還懂得吹過長江，到你的鄉下鎮江向你妻子報說你回家的期訊
，使她安然酣夢。你呢，却連這個也作不到。
此詞之妙，在於以牛郎織女為(比)來反嘲來自諷。 本是他想學西風，報歸期，晚晚回到妻子榻上伴宿，這是興，但把興亦涵寓於比之內，
比，興便混溶無跡，這寓興於比的技巧相當高明。
褒悼 芸籤
蒙叟
生於斯世，讀平反，追悼文章不少。此事古已有之，却是於今為烈而已。
宋徽宗時，太學生陳東率領一班同學到宮門上書請斬蔡京童貫等六大奸臣。
當主戰派李綱遭主和派李邦彥排斥而遭罷職，陳東又領同學到宣德門上書，軍民從數萬，並打死了宦官。
欽宗於是恢復李綱的職位。 這是中國最早的學生運動。 到宋高宗時，李綱拜相，不到三個月，又被主和派黄僭等排擠。
陳東再上書，痛斥主和派。 這次他的首級不保了。 三年後高宗感悟，追贈陳東官位及贈緡錢五十萬給陳後人。
李綱尚在人間，恭閒詔書褒悼之餘，命筆題詩。
韓世宗未舞倚天劍 明報
藝談 談錫永
有人藉詞存，詞藉人存兩種情况。前者，譬如秦七黃九，不是在詩詞工夫上有兩下子，到今日的知名度恐怕便要打折扣。後者，如岳飛的滿江紅，此詞倘非出自岳飛的手
，便只如劉過的許多詞一樣，只有專好詞道的人才諷誦。
然而却另有一種有趣的情况，近讀全宋詞才發現的，後人依附作者的的身世，惴摩他的口氣偽作一首詞，歸於作者名下，然而這首詞却實在比作者本人所寫的詞還好
。這種情况，可以說是人藉詞存，因為沒有這首偽詞，他絕不可能有詞人之名，但也可以說是詞藉人存，因為倘若不假借他的名頭，這首詞根本就沒有立足之地。
最突出的例子是韓世宗的滿江紅一闋，詞云:
萬里長江，淘不盡，壯懷秋色。漫說道，秦宮漢帳，瑤台銀闕。長劍倚天氛霧外，寶弓掛日烟塵側。向星辰，拍袖整乾坤
，難消歇。
龍虎嘯，風雲泣。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耿耿，淚沾襟血。汴水夜吹羗笛管，鑾輿步老遼陽月。把唾壺敲碎問蟾蜍，圓何缺。
詞是好詞，但亦必非韓世宗所作。 岳飛有滿江紅，它也居然是滿江紅，而且還跟岳飛的詞同韻，便是一個疑點。
全詞所貫注山河破碎的悲痛，主題跟岳飛一致。其中汴水一聯，既悲失土，又悲徽欽二宗蒙塵，是全詞主旨所寄。尤其是鑾輿步老遼陽月一句，只着一老字，便有無限傷心
，是對不思北進，但圖安樂杭州這種政治主張的譴責，然而却又說得蘊藉，所謂怨而不誹亂。而上片長劍倚天一聯，却真有髀肉復生的感慨，甚合韓世宗的身份
，只可惜韓世宗究竟未舞過這把倚天劍。為甚麼這樣說，因為除了它是依岳飛韻的滿江紅外。
還有兩點可疑。 宋史載，秦檜收回兵權之後，韓世宗曾連續上疏高宗乞骸骨(請求退休)，後來果然平安無事，得晉封為福國公，咸安郡王等尊而無權的爵位。由此可知，韓世宗雖然是位主戰派
，但却懂得向主和派讓步，不像岳飛，舉動令主和派側目，因此韓世宗也便得到主和派的懷柔，封公封王拜為太師。在這樣情況下，雖然長劍倚天氛霧外，寶弓掛日烟塵側
，韓世宗權衡情勢，自不會舞起倚天長劍，張起掛日寶弓。故這闋滿江紅必為說岳全傳的作者偽託無疑。
再看韓世宗自己所寫的詞:
臨江仙:
冬看山林蕭疏淨，春來地潤花濃。少年衰老與山同。世間爭名利，富貴與貧窮。
榮貴非干長生藥，清閒是不死門風。勸君識取主人公。單方只一味，盡在不言中。
南鄉子:
人有幾何般。富貴榮華總是閒。自古英雄都如夢，為官。寶玉妻男宿業纏。
年邁衰殘。鬢髮蒼浪骨髓乾。不道山林有好處，貪歡。只恐癡迷誤了賢。
讀這兩闋詞，或會以為韓世宗定必年紀很大，但他卒年才六十三歲，何來年邁衰殘，更何來弄到骨髓乾這麽悲惨。
再與滿江相比，前者盡作閒散語，後者極其悲壯，逈不相侔。 便可知韓世宗實在絕不可能在沉醉於單方只一味時，寫出唾壺敲碎的滿江紅。韓世宗的消沉，或許是故意示主和派以弱
，我們只就詞論詞。
楊誠齋的詞 明報
藝談 談錫永
楊誠齋的詩，喜歡自翻新意，寫眼前的風光，往往當面拈來，居然可以入畫，讀者遂不禁跌脚太息，為甚麽你我常見的景色人情，都寫不入詩去
，誠齋却偏能入韻。誠齋的詞，亦復如是，如好事近一闋云:
月未到誠齋，先到萬花川谷。不是誠齋無月，隔一庭修竹。如今纔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絕，看十五十六。
這樣的詞，根本不煩解釋，亦只是尋常人家便有。無須如謝靈運游山買屐，蘇子瞻泛舟載酒。無如這類詞，於歷代詞作中偏偏顯得比重較輕，何以故，以詞人多不作不願作平白語也
。尋想誠齋可人，只七月十三便登臨賞月，何以特地登臨呢，因為盼來盼去都盼不到月照誠齋，故便不辭夜露，開門逕登齋前的花圃看月，此圃誠齋甚為自喜，故名之曰萬花川谷。未是秋光奇絕
，看十五十六。今天還不怎地，過兩天月光應該更好呢。誠齋的詞不加雕飾，遂亦令人醉心。
異軍突起塞邊詞 明報
藝談 談錫永
范仲淹的邊塞詞，在文學上是一種突破，因為曲子詞源自民歌，習慣吟誦男女私情，由是決定了花間集的艷詞體製。
到北宋初期，林逋也不例外，似乎除愛情外，無一事可入詞，至范仲淹，雖然也寫情詞，如殘燈明滅枕頭倚，諳盡孤眠滋味，但畢竟以一闋漁家傲，遙接了唐人邊塞詩的傳統，又開啓了後來許多壯詞的家數
。
這闋漁家傲說: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烟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𦍑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范仲淹經略陝西，防禦西夏的侵略，以文人領軍而建戰功，民間譽之為西賊聞之驚破胆的英雄，以這樣的身份來寫邊塞詞，自然不會不着邊際。
詞的起興，着眼於衡陽雁去。便有很深的鄉愁。因為在中原的詞人，只會因雁來衡場而引起無謂的悲秋，孰知塞上秋來，雁字却一排排飛向衡陽，而自己却依然棲身邊塞
，寫鄉思似乎平淡，實則深刻。以下四面三句，營造邊塞的氣氛，其實好，然而過變之後，濁酒兩句，却有烈士暮年的慷慨。特別是濁酒一杯家萬里七個字，恐怕千古的白頭遊子
，都會為之同聲一哭。別人不知如何，自己每讀這闋詞，至此七字，都會為之酸鼻。結句將軍白髮征夫淚，七字又可裂金石，唐人多少邊塞詩，亦少有這種意境。仲淹五十二歲戍邊，五十五歲回中原
，古人年過五十而言老，已經恰合身份。
全宋詞之宋江詞
明報 集思錄 胡菊人
全宋詞中，赫然見到一首宋江的念奴嬌
: 詞云: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烟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值千金。神仙體態，薄倖如何消得。
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容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胆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閑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編者說明出處是(詞品拾遺甕夫脞語)，詞品拾遺為清代作品，甕夫脞語是否宋元作品，是否早於水滸傳，筆者不得而知。
我很高興，宋江的詞留下來，雖然是一首，則是更珍貴了。他是小說人物，也是歷史人物，有詞作並不奇怪。
編者唐圭璋為宋江立小傳曰: 江於政和中，領導農民起義，結砦於梁山灤，鄆城人。
編者又另附水滸傳中一首西江月詞，這是讀者大都知道的。 編者指出，此乃小說依托，附錄於下。顯然是，他以念奴嬌為真，以西江月為假。
我興致冲冲，試解這首念奴嬌，上片敘宋江其人，首三句抒懷，乾坤雖大，何處容得我這個狂客，能容我身的，是山東烟水寨梁山泊落草之地
。接下幾句說他以梁山泊為基地，却偷閑來到鳳城，鳳城是京城開封。來京城作什麽，是為尋春，尋春者，找妓女也。接着便寫這女子之容貌衣着香氣笑容
，這女子是誰呢。
為什麽宋江會去尋春又在京城呢。我便猜到可能是指李師師，這樣一想，便對那首詞的真實性懷疑了。
以薄倖如何消得結上片，是說對這樣的女子必須多情愛護。下片轉入他對梁山泊生活的回憶。蘆葉灘，蓼花汀都是水滸地。六六指三十六天罡，八九指七十二地煞，恰是一零八好漢之數
，說他們在明月當空之夜，等待特赦(金雞)的消息，朝庭招安，他們因四海無人識而苦悶。醉鄉一夜頭白指宋江，回應上片(狂客)盜，色。酒，纔可容他。這是好詞，但不是宋江的
，使我冷水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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