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書堂詩詞選讀

元結賊退示官吏並序五古
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稿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豈力能制敵?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徾斂!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
昔年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當門前。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忽然遭世變，數歲親戎旃。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得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徾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平聲先韻

作意: 這是一首敍事詩，是敍自己從出山到做刺史，遇到蠻賊劫亂的情形。在事平以後，又遇到政府的橫征暴斂，自己不肯做害百姓的好官，寧可棄了官職，告老回家。

作法:｢昔年 ― 得眠｣為第一段，是追敍從前在山林的樂趣，其中以｢井稅有常期｣句為後文的伏線。｢忽然 ― 得全｣為第二段，是敍出來做官的時候偏逢喪亂，並說明道州獨能得全的原因。｢使臣 ― 世賢｣為第三段，是敍喪亂之後，不應該再加重民眾的負擔，以｢徾斂｣照應上文｢井稅｣，｢絕人命｣照應上文｢人貧傷可憐｣。｢思欲 ― 湖邊｣為第四段，是敍在這樣矛盾的環境下，自己寧可棄官歸隱，不肯做對不住民眾的事，是作者對官吏們坦白表示自己的心跡。全詩前半是敍事，後半是抒情，敍事明白，抒情直率。

元結字次山，河南人，舉進士。代宗時，拜道州刺史。有《次山集》。
井稅有常期:田賦納稅有一定的制度和時間。

柳宗元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五古
汲井潄寒齒，清心拂塵服。閒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蒼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入聲屋沃韻

作意: 這是一首抒寫感情的抒情詩，是敍述他對於禪經的懷疑，他方面卻寫佛院中的清淨可愛。在那時佛教盛行的時代，作者卻抱着這種態度，也可見他光明的立場。

作法:前四句是總說，是寫用十二分的誠心去讀禪經。中四句是止寫讀禪經，寫出他對禪經懷疑之點，是承上文的說法。末六句是轉入一層的說法，意思是對禪經不能熟讀，但是看到僧院中景物的清淨幽閒，卻使他心滿意。其中以｢庭宇｣應｢東齋｣，｢日出｣扣住題目｢晨｣字。以｢離言說｣推倒上文｢貝葉書｣｢妄跡｣｢遺言｣，暗寫作意。

柳宗元字子厚，河東人。德宗貞元初，舉博學宏詞科，因善王叔文，升禮部員外郎。及叔文事敗，宗元貶官為永州刺史，後徙為柳州刺史，有《柳柳州集》。
貝葉書: 西域從前沒有紙，常用貝多樹的葉寫經文，所以佛經也稱貝葉經。

柳宗元溪居五古
久為簪組束，幸此南夷謫。閒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曉耕翻露草，夜傍響谿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入聲陌韻

作意: 這首詩是子厚貶官永州，自幸得居住在這閒適的佳境，獨往獨來，無拘無束的情形。

作法: 此首分為二段，前四句為一段，首二句是述所以到這裏的原因，三四句是說自己的行徑。後四句為第二段，是敍早夜的行動。其中以｢耕草｣應｢農圃｣，｢傍石｣應｢山林｣，｢楚天｣應｢南夷｣。全詩都是從一幸字出發，結句尤為警闢。

簪組束: 簪，用來插戴帽子;祖，絲帶，用來繫縛印信，全句意是為官職所束縛。
幸此南夷謫: 指自己被貶官到永州。
傍: 別本作榜，作放船解。

王昌齡塞上曲樂府
蟬鳴桑樹間，八月蕭關道。出塞復入塞，處處黃蘆草。從來幽并客，皆向沙塲老。莫作游俠兒，矜誇紫騮好。

上聲皓韻

作意: 這種樂府歌曲，大半是非戰的，本篇主意亦在警戒一般游俠兒，不要矜誇武力，請看從來征戍幽并的人，有幾個生還呢?

作法: 前四句是敍塞上蕭條的情景。後四句是敍征戍塞上的人，不可恃强。

樂府: 皆郭茂倩樂府詩集所收者。
塞上曲: 《晉書･樂志》:｢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

王昌齡塞下曲樂府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昔日長城戰，咸言意氣高。黄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平聲豪韻

作意: 這詩主旨和前《塞上曲》相同，也有非戰之意。

作法: 前四句敍塞外晚秋時節，平沙日落的荒涼景象。後四句是說古今許多戰役，死於沙場的無人收殮，只見白骨雜在蓬嵩之中，寫得何等觸目驚心。

杜甫望嶽五古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史記･貨殖傳》:｢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東嶽泰山，亦稱岱宗，在今山東泰安縣北。

上聲篠韻

作意: 題目是｢望｣，不是｢登｣。所以句句從｢望｣字着想，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想。全詩大意也就在此。

作法: 分前後兩段，前段是寫嶽，含有望字。後段是寫望，含有嶽字。｢會當｣是希望之辭，結望字。仇兆鼇說:｢此詩用四層寫，一二句是遠望之色，三四句是近望之勢，五六句是細望之景，七八句是極望之情。上六句是實敍，下二句是虛摹。這種看法，層次格外來得明白。｣

杜甫 贈衛八處士 五古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坎間黃梁。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唐有隱逸之士衛大經，居蒲州，衛八也稱處士。

平聲陽韻

作意: 此詩是說人生聚散，沒有一定，多年好友，一旦相見，把酒道故，覺得格外親暱，但暫聚忽別，又要感到世事的渺茫無據了。

作法: 首四句是從離別說到聚首，為第一段。｢少壯 ― 中腸｣為第二段，是從生離說到死別。這兩段還是就一般情事而說。直至第三段｢焉知 ― 何方｣然後說到衛八，敍和衛八久別暫聚，悲喜交集的情形。其中｢兒女忽成行｣句，是承上轉入，從｢昔｣省去｢今｣字。｢怡然｣句，又是承上兒女而言。｢問答 ― 黃梁｣為第四段，是敍衛八竭誠款待留他吃飯的情形。｢主稱 ― 意長｣為第五段，是敘主人殷勤勸酒的情形。末二句是敍暫聚復別，以感嘆世事作結。

此詩線索，全在時間方面。像先寫｢今夕｣，再寫｢夜｣，再說｢明日｣，層次分明，敍事也就有條理了。這種詩的好處，全在以口頭語寫心中事，語要率直，不加雕琢之工;情要真摯，不作忸怩之態。使人讀了之後，覺得似乎有那種情景在眼前的樣子。

杜甫佳人五古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迴，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髮，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佳人，美而有才德的女子，或以比喻一般有才德的人。合昏，即夜合花，花朝開夜合。

入聲屋沃覺韻

作意: 此詩有兩種解釋:一說是將棄婦比方被放逐的老臣，以新人比方新進的少年。古人詩歌中多以佳人或美人，比喻一般有才德的人。一說是仇兆鼇所主張，說天寶喪亂之後，當時未始沒有這樣一個佳人，為子美所遇見，所以據實直敍，能夠寫得這樣親切現實。這兩說都有充足的理由，我們現在只注重他描寫的技巧，不必仔細去問他是甚麼人。

作法: 首四句為第一段，敍佳人遭逢亂離，因而流落無依。｢關中 ― 骨肉｣為第二段，是說親戚不能依靠，富貴不能常保，其中｢何足論｣｢不得收｣，見得喪亂之後，一切都靠不住，口氣非常悲憤。｢世情 ― 如玉｣，為第三段，是敍佳人所遇是喪亂的時世，所嫁又是一個輕薄的夫婿。以上三段都是敍佳人的遭遇。｢合昏 ― 人哭｣為第四段，是用｢合昏｣｢鴛鴦｣來比方，是說花島還守信有情，現在人卻有棄舊憐新的情形，豈不可嘆。自｢良家子 ― 舊人哭｣許多話，都是詩人代佳人的說話，以下卻是從詩人眼中看出佳人的行動，以侍婢賣珠牽蘿補屋，敍佳人之能安貧，摘花，釆柏，倚竹，雖是寫景，主意是用來比喻佳人的貞操自守。

杜甫夢李白二首五古

死別已吞聲，生別長側側。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葉青，魂返關塞黑；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入聲職韻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熟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去聲寘韻

作意: 這兩首詩，都是夢中見到李白前後的種種感想。
第一首明我長相憶是太白深知子美的情真意切，同時子美也擔心太白的失足遺恨。〇第二首情親見君意是子美深知太白憔悴潦倒，同時太白亦擔心失墜於風波。兩詩主旨在這裏可以看出來，就是兩人的交情也可從這兩首詩裏看出來。

作法: 第一首起首四句，追敍太白的流逐夜郎。｢故人 ― 可測｣為第二段，忽信其是，忽疑其非，是實倣｢夢｣字，｢魂來 ― 龍得｣為第三段，是敍夢醒後的情景，還是擔心他失足不返。〇第二首起首四句，是承前章敍三夜頻夢太白。｢告歸 ― 生志｣為第二段，是敍夢中太白的言語，是寫實不着疑詞局促告歸，出鬥搔首，寫太白宛在目前。｢冠蓋 ― 後事｣為第三段，這是敍醒後感嘆太白的遭遇，語中含着｢不平之鳴｣。而以｢將老｣照應上文｢白首｣，結末二句，那又是自譬自解並慰勸太白的話。
我們讀了這兩首詩，覺得朋友之間，自有一種至性至情。要將這種至性至情用文字表達出來，先要問問這個人有沒有這種性情，否則决不能寫出這樣好的文字來。

韋應物長安遇馮著五古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雨。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冥冥花正開，颺颺燕新乳。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上聲麌韻

作意: 此詩在寫別後重逢，感到時光過得這樣快。

作法: 首二句寫馮著從甚麽地方來?三四句為問答之辭，寫馮著為甚麼到長安來?五六句是寫遇到馮著，正在花開燕乳的春天。末二句用感嘆作結。是說今年遇到你，雖然時光風景，依然和去年一樣，但你的鬢絲，已比去年多生幾縷了。

韋應物夕次盱眙縣五古
落帆逗淮鎮，停舫臨孤驛。浩浩風起波，冥冥日沈夕。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獨夜憶秦關，聽鐘未眠客。

入聲陌韻

作意: 這是寫旅途遇風止宿，四周蕭瑟，引起客愁的詩。

作法: 前四句為一段，寫傍晚因途路風波，不得已停船止宿，以｢淮鎮｣切｢盱眙｣，以｢日沈夕｣點｢夕｣，以｢臨孤驛｣點｢次｣。後四句為第二段，以｢暗｣｢白｣正寫夕景。結二句寫自夜到晚，一夜未眠，見得客愁的苦。大凡寫景詩，常須滲入幾分感情進去，那所寫的景，也格外可以動人。像｢人歸｣｢雁下｣二句雖是寫景，但其間有一個孤客在看着，引起愁緒啊!

韋應物東郊五古
吏舍跼終年，出郊曠清曙。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依叢適自憇，緣澗還復去。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終罷斯結廬，慕陶直可庶。

去聲御韻

作意: 這詩是寫春日郊遊的情景，深恨為公事所束縛，不能罷官歸隱之情。

作法: 未出之先，先說跼處公署之中，一出郭後，即見如許景物，用｢澹吾廬｣三字，寫出其快樂的情感，恰到好處。這四句為第一段。｢依叢 — 何處｣為第二段，正寫效遊，用｢依，憩，緣，還，去｣等字，寫或行或止的情形。｢微雨｣，｢春鳩｣又寫一見一聞，並點明春景。末四句為第三段。是即景生情，寫出曲曲的心事，以｢慕陶｣作結，直應上文｢澹吾廬｣。

岑參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五古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窺指高烏，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奔流似朝東。青槐夾馳道，宮館何玲瓏。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淨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平聲東韻

作意: 此詩是寫登塔四望景物，因而悟到禪理，甚至想掛冠皈依。

作法: 首四句為第一段，開頭二句，是從下面望到整個的塔，是未登之先，下二句是寫塔。｢突兀 — 蒼穹｣為第二段，是寫塔的高聳雄峻。｢下窺｣兩句，是從上面望到下面，作為承上起下的關鍵。｢連山 — 濛濛｣為第三段，是寫東南西北四方所見的景物。｢淨理 — 無窮｣為第四段，是寫忽然了悟，決意辭官學佛之情。細按這種徹悟，又是從四望而發生感觸出來。章法仍有聯絡照應，並非是這等題目應有這種詞語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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