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絕句評

杜甫

三絕句選一
門外鷓鴣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自今以後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猜: 疑懼。知人意: 知人無相害之意。

楊倫《杜詩鏡銓》: 正極寫寂寞也。

戲為六絕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此杜甫論詩之作，亦為論詩絕句之始創。
庾信句: 庾信早歲文體輕艷綺靡，暮年懷念鄉國，所作轉為雄闊蒼涼，故云｢老更成｣。
今人句: 嗤點，嗤笑而指點其疵。流傳賦，指流傳之庾信詩賦。
不覺句: 前賢，指庾信。後生，指嗤點者。曰｢不覺｣，曰｢畏｣，皆反言致譏。

評解: 此謂尚論古人當識其全體。庾信早年之作，誠不免輕艷之譏，然晚歲轉為雄健，筆意縱橫，豈可輕議?今人漫不區別，與少作等量齊觀，妄加嗤點，實非持平之論也。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當時體: 四傑詩文，未盡脫六朝藻繪餘習，猶是初唐風尚，故曰｢當時體｣。
輕薄句: 謂時人以輕薄之言，妄相譏笑。《玉泉子》:｢王，楊，盧，駱有文名，時人議其疵曰:『楊好用古人姓名，謂之點鬼簿;駱好用數目作對，謂之算博士。』｣
爾曹句: 爾曹，猶云爾輩，指哂笑者。身名俱滅，文章不傳之意。
不廢句: 謂四𠎀之作，如江河長流，歷久不廢。

評解: 此謂四傑詩文，雖未盡脫六朝餘習，然承先啟後，始暢唐風，其功自不可沒。且文貴適時，宜有新創，則｢當時體｣者，不遠勝於剽竊摹擬之膺鼎乎?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縱使句: 盧王，舉盧，王以概楊駱。操翰墨，謂寫作。
劣於句: 謂不如漢魏之猶近風騷。
龍文虎脊: 指毛色斑斕之駿馬，借喻詞釆奇麗。
歷塊句: 歷塊過都，謂奔馳而過城邑，易如越過土堆。語本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跳躍)如歷塊。｣見，施鴻寶《讀杜詩說》:｢見，猶豈見。《渡江》云:『借問垂綸客，悠悠見汝曹』，與此同意，蓋即《日知錄》言古人語急(語急即省字)類也。｣句謂觀其歷塊過都，邁往無前之概，豈爾曹所能望見乎?

評解: 此承上章而伸言之也。四傑之作，不特有時代先驅之意義，即其詞華絢麗，神情駿發，亦何嘗為他人所易及哉!綜此三章，可知老杜評論古人之要旨:一曰須觀其全體;二曰須識其時勢;三曰須論其才華風格。

才力應難誇數公，凡今誰是出羣雄 ?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才力句: 承上三章。數公，指庾信與四傑。
翡翠蘭苕: 喻當時穠麗纖巧之作。翡翠，鳥名，羽毛鮮麗。蘭苕，蘭花與苕花。語本郭璞《遊仙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
鯨魚碧海: 喻才力雄健，即所謂｢出羣者｣，隱然有自負意。

評解: 此章由論古而慨今也。今人動輒疵病庾信，四傑，迨其自作，不過藻繪綺麗而已，未能雄渾豪縱也，詎可輕議庾信之凌雲健筆，四傑之歷塊過都乎!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不薄二句: 謂己無古今之見，凡清詞麗句，均有所取。今人，指齊梁以至初唐。古人，指屈(原)宋(玉)以至漢魏。
竊攀二句: 更申上文之意，乃自謙自警之辭。方駕，並駕齊驅。作後塵，謂落入齊梁後塵。後塵，車後飛塵。

評解: 此章自述作詩之祈嚮也。清詞麗句，詩家所重，古今各有佳作，均可觀摩。然詩家要當以追攀屈，宋，上薄風雅為極致，若徒事藻繪，恐不免為齊梁之後塵耳。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前賢: 指前代有成就之作家。
遞相句: 謂時輩自相學擬，無能相尚。《顏氏家訓》:｢傳相祖述，尋問莫知源由。｣復先誰，誰亦不能佔先。
別裁二句: 別裁偽體，謂去偽存真。別裁，區別而裁汰。偽體，指摹擬因襲之作。風雅，《國風》與《大雅》《小雅》，即指《詩經》。此二句乃告誡之辭，亦自述學詩之旨趣，謂須別裁偽體，歸依風雅，更應廣泛師承，不拘一家，始可望有成。

評解: 此章自述學詩之旨也。能｢別裁偽體｣，則古今無不可學，能｢轉益多師｣則則自少門戶之見。取法古人，兩語盡之矣。夫評論前人，講求得失，無非為創作之借鑒耳，故以自述兩章殿之。

錢謙益《杜工部詩集》: 作詩以論文，而題曰《戲為六絕句》，蓋寓言以自况也。韓退之詩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蝣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羣兒之謗傷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諄諄然呼而寤之也。題之曰｢戲｣，亦見其通懷商榷，不欲自以為是。
黄叔燦《唐詩箋注》: 錢箋謂其寓言以自况，而引退之｢羣兒謗傷｣之語，是矣。xxx

絕句四首選一
兩箇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窗含句: 西嶺，即西山，亦名雪嶺，為岷山主峯，在成都西。西山積雪，終古不化，故曰｢千秋雪｣。
門泊句: 范成大《吳船錄》:｢蜀人入吳者，皆從合江亭登舟，其西則萬里橋。｣杜甫草堂在萬里橋西，瀕江，故門外可見泊船。案:此詩寫居處周圍景色，而覊旅無聊之意，言外可見。

評解: 一句一事，若不相連貫，要能構成一幅畫面。宋人每效法此種，如蘇軾《溪陰堂》:｢白水滿時雙鷺下，綠槐高處一蟬吟。酒醒門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畝陰。｣章法即祖此。

存歿口號二首選一
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早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

存歿口號: 詩中人物，一存一歿，故云。口號，隨口吟成。
鄭公句: 鄭公，指鄭虔，唐代名畫家，尤工山水。隨長夜，謂隨人亡而成絕筆。
曹霸: 當時名畫家，最擅畫馬。
天下句: 承首句，謂鄭虔既亡，天下更無山水能手。
人間句: 承次句，謂曹霸雖在，而其畫真實乏人。

評解: 此詩前兩句詠一歿一存，後兩句以一傷一惜分承之，此體杜甫所創。黃庭堅《病起荊江亭即事》:｢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飽未?西風吹淚古藤州。｣祖此。

解悶十二首選一
商胡離別下揚州，憶上西陵古驛樓。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遊。

此作於永泰二年(766)，時在夔州。
啇胡: 胡商。
憶上句: 西陵，在今浙江蕭山縣西。舊有驛樓，名古驛台，杜甫早年浪遊吳越時，曾至其處。
淮南: 唐淮南道。轄今湖北東部及安徽，江蘇一帶，治所在揚州。

漫成一絕
江月去人只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潑刺鳴。

此從雲安往夔州時舟中所作。
江月句: 江月，指舟畔江中月影，故云距人數尺，猶孟浩然《宿建德江》:｢江清月近人｣意。
風燈: 指檣上掛燈。
聯拳: 形容鷺鳥聚宿之狀。
潑刺: 魚躍聲。

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 四句皆舟中夜景，各就一遠一近說。

書堂既飲復邀李尚書下馬月下賦絕句
湖月林風相與清，殘樽下馬復同傾。久拚野鶴如雙鬢，遮莫鄰雞下五更。

李尚書: 李之芳，曾為禮部尚書。集中此詩在《宴胡御史書堂》後，乃飲罷復與李步月唱和之作。
久拚二句: 野鶴如雙鬢，即雙鬢如野鶴，以言髮白。雙，一作霜。遮莫，猶云儘管，儘教。下，報也。句意謂向來不以衰老為意，對此風月良宵，何妨痛飲達旦，一任鄰雞之報曉也。

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 引周王廷(王廷合為一字)曰:風月既清，飲當垂白，達旦何妨。鍾情自道，氣味宛然。少陵七絕老健奇瑰，別成盛唐一家。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李龜年: 玄宗時著名樂詩，善歌。安史亂後，流落江南。大曆五年(770)，杜甫飄泊湖南時，在潭州(今湖南長沙市)相遇。
岐王: 即李範，玄宗之弟，愛文學，喜結納文士。
崔九: 原注:｢崔九，即殿中監崔滌，中書令湜之弟也。｣崔滌為玄宗寵臣，常出入宮禁。

黃生《杜詩說》: 此與《劍氣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絕。見風韻於行間，寓感慨於字裏。使龍標，供奉(李白)操筆，亦無以過。乃知公於此體，非不能為正聲，直不屑耳。有目公七言絕句為別調者，亦可持此解嘲矣。
孫洙《唐詩三百首》: 世運之治亂，年華之盛衰，彼此之淒涼流落，俱在其中。少陵七絕，此為壓卷。

評解: 前半寫龜年盛時，即以寫開元盛世。三句暗寓世運就衰。結句｢落花時節｣，隱喻彼此晚景之淒涼，｢又｣字既標出重逢，亦回顧昔日。沉鬱頓挫，而風神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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