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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文學作品介紹: (2014年12月)

汪榮祖
從歷史和文學的角度看毛澤東的兩首《沁園春》


汪榮祖先生在《歷史月刊》第一五二期(二000年九月出版)發表大文〈毛澤東【沁園春˙雪】的藝術與歷史〉,閱後有所感而寫本文作為補充。本文分三部分:

第一、第一較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一九二五年)和【沁園春˙雪】(一九三六年二月),竊意以為前者才是毛澤東的代表作。
第二、【沁園春˙雪】筆戰的感想。
第三、作者奉和【沁園春˙雪】原韻先後共兩首,懇請讀者指正。

讀詞的抒發

毛澤東自稱「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但在寫古典詩詞時,對平仄、押韻以至對仗等等格律,倒是一一遵守。他一生之中究竟寫了多少古典詩詞,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據筆者所知,最新出版的是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所編的《毛澤東詩詞集》(一九九六年),共收詩詞六十七首,其中四分之一是沒有公開發表過的作品。

他最後的一首詩詞作品,是寫於一九六六年六月的七律,題為「有所思」,豪氣不減壯年,藝術水平還是很高的。奇怪的是:在這首之前的他一生中倒數第二首作品,是一九六五年秋所作的【念奴嬌˙鳥兒問答】,竟然出現了「不須放屁」這種貽笑大方的句子,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誰又能為之辯護。(要說是老糊塗了,為什麼最後一首還是寫得很好?要說黃山谷曾以「豬肝」入詞,「土豆」和「牛肉」當然也可以入詞,但「放屁」和這些豈能相提並論?)

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作於上井崗山之前,全詞是: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沈浮?攜來百侶同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 他的【沁園春˙雪】作於長征紅軍剛到陝北不久、喘息未定之時。全詞是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曰,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先看【沁園春˙長沙】,它的白璧微瑕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這兩句意義重複。筆者淺見:假如改為「層林鬥艷」,便可以避免此一疏失;而且就對仗來說,「層林鬥艷」對「百舸爭流」亦較工整。

然而,小疵不掩大瑜,自「湘江北去」至「百舸爭流」這六句寫景,確是非常美的!「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這三句借景生情,真是神來之筆,令人一詠三歎,不能自已。在藝術上是上乘之作!至於毛氏當權後背道而馳,完全不給人民自由,那是他在政治方面的過失,是他言行不一,和這首詞的文學價值,並無關聯!

        最膾炙人口的還是上半闋的最後三句:「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沈浮?」其豪邁之氣,雄偉之勢,較之【沁園春˙雪】的最後三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實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前者寫得多麼含蓄,多麼優美,令人低吟細品,餘味無窮。假如改「問」為「羨」,改「誰」為「願」,變成「羨蒼茫大地,願主沈浮」,就和【沁園春˙雪】的後三句一樣,題意盡出,霸氣凌人,就文學意境上,那就不是上乘之作了!

筆者之所以推崇【沁園春˙長沙】為毛澤東之代表作,原因在此。

該詞的下半闋雖不及上半闋精采,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在毛氏集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佳句。

再來看看毛氏的【沁園春˙雪】(以下簡稱「詠雪」)。

先從文學的角度來看,詩詞貴含蓄,意在不言之中,讓讀者如飲佳釀,淺斟低酌,慢品細嘗,才能夠心領神會,悟出其中妙處。假如一目了然,題意盡出,那又有何韻味?有何意境可言?「詠雪」就恰恰犯了這個毛病。他赤裸裸地說出某人略輸文采,某某人稍遜風騷,某某人是老粗一個,到了今天,就看格老子的了!我的老天!這也許是一篇擲地有聲的「宣言」(古代稱為「檄文」),但絕不是一首上等的詩詞。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毛氏在「詠雪」中的豪語,並無損於秦皇(其功過略有爭議性)、漢武、唐宗、元祖這些帝王的偉大,真正受損的還是毛氏自己。

此話怎講?毛氏的確有本錢也有機會超越上述的那些有名的帝王,而成為中國的華盛頓;但他不此之圖,在中國歷史中所學到的全是那些搞陰謀詭計的反面教材。相對於那些他所瞧不起的帝王來說,毛的功遠不及他們,毛的過卻超越他們百倍千倍。看到他當政後的許多倒行逆施,回頭來看看他當年大言不慚的「詠雪」,豈不是令人更加不齒?!這麼說來,真正受損者難道不是毛氏自己嗎?

「詠雪」的爭論

「詠雪」寫成後並未公開發表,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戰勝利之後,毛澤東應蔣介石之邀,自延安來重慶談判,他將「詠雪」贈與在重慶的南社詩人柳亞子,從此該詞才公開與世人見面,並引起一場規模不小的筆戰。

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原是情理之常,不足為怪;犬為其主的利器是爪牙,人為其主的利器是語言和文字,這也是理所當然。萬萬想不到的是:中國文學中韻味最美、意境最高的古典詩詞,竟然也被利用來作為政治鬥爭的武器,這不僅是斯文掃地,簡直是「斯文凌遲」,令人痛心之極!

筆戰的參與者分「反毛」和「擁毛」兩派,人數以反毛派居多,其中除易君左外,鮮有知名度高者。擁毛派以郭沫若為主將,柳亞子次之,有儒將之稱的陳毅也不甘置身事外。「戰場」則是左右兩派的報章雜誌。在當時來說,右派的火力因為人多而居於優勢。

就質的方面來說,這些參戰者的作品,全無文學價值,不僅談不上韻味和意境,有的甚至連平仄都不調!作為謾罵的工具,詩詞是遠遠趕不上散文的。

所謂「謾罵」,又因時代之不同而詮釋亦異。「詠雪」的主旨應該是:「毛氏的革命,不像中國歷代帝王(以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以及元祖為代表)那樣為一己之私爭天下,而是為人民大眾──特別是無產階級──打江山」。反毛派不相信這一主旨(支票),所以謾罵之。其錯誤之處在於:對方「待兌現的支票」還沒有到期,你憑什麼咬定他會「跳票」?稱為「謾罵」,誰曰不宜?這張「支票」應該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到了期(寫「詠雪」之後的十三年),到期又過了五十二年,「支票」尚未兌現,回想重慶當年的「謾罵」,太輕描淡寫了!

當時的擁毛派覺得支票能夠兌現,他們不滿反毛派的行為,故而一面捍衛,一面反謾罵之。人各有志,各為甚主,當然也沒有做錯。真正做錯而讓筆者厭惡的只有一個柳亞子。

柳亞子和毛澤東早有詩詞往還,是外界看到「詠雪」詞的第一人,他曾以詩贈毛,說什麼「瑜亮同時君與我」,肉麻當有趣,但至少沒有牽扯上別人,倒也罷了;在和「詠雪」詞中居然說出:「黃州太守(按:指蘇軾),猶輸氣概;稼軒居士(指辛棄疾),只解半騷」,信口雌黃,踩在文壇先賢的肩上向權貴獻媚,實在太無恥了!眾所周知,郭沬若在「馬房」內獨領風騷,想不到柳亞子和他倒是「一時瑜亮」,柳亞子的「瑜亮同時君與我」名句,應該送給郭沬若才對。

再作【沁園春】和詞

        在古典詩詞的領域中,篇幅最多的是抒情、遣懷和寫景,言志者次之,議論者又次之。古體詩限制較寬,議論已是不易,近體詩(律詩和絕句)和詞的限制較嚴,發表議論更難。筆者之用和韻(困難度更高)來評述毛氏的功過,明知吃力而不討好,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大概是因為實在看不慣老毛目空一切,連唐宗元祖都不放在眼裡,所以就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第二首【沁園春】和詞,寫得平心靜氣,意在不言之中,這我比較喜歡的一首。敝帚自珍,難免貽方家之笑,懇請不吝賜教是幸。

(一)沁園春(和毛澤東【沁園春˙雪】原韻,一九七六年九月)

文革爭開,民為芻狗,國運蓬飄。嘆尊嚴何在?人懷惴惴;生存何價?血逐滔滔。鳴放陽謀,煉鋼笑劇,苦難生涯節節高。中南海,看鶯歌燕語,一片妖嬈。神州處處多嬌。惜內逞英雄外折腰。望西方陣線,難同綺夢;第三世界,不解風騷。港澳憂疑,台灣排拒,地下何顏笑「射雕」?棺已蓋,有董狐筆在,且看明朝。

(二)沁園春(和毛澤東【沁園春˙雪】原韻,一九九九年二月)

大地春回,柳岸絲垂,梅院香飄。看春山含笑,情思逐逐,春江映月,詩興滔滔。鶯覺陽和,鴨知水暖,燕剪長空互比高。春霖過,喜桃頑杏鬧,各逞妖嬈。神州自古多嬌。惜無數君王好細腰。問蹣跚蓮步,何來健美?蒼黃菜色,怎解風騷?雪擁玉門,春風不度,翹首雲天羨大雕!俱往矣,祝春暉早駐,莫負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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