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子詞

9/2017

浣溪沙十一首其十(山後開園) 本篇據任二北《敦煌曲校錄》

山後開園種藥葵，洞前穿作養生池。一架紫藤花簇簇，雨微微。坐聽猿啼吟舊賦，行看燕語念新詩。無事卻歸書閣內，掩柴扉。

校注:本篇敦煌原卷為伯三八二一。

這首民間詞質樸通俗，語義淺顯，是閑適隱士的生活寫照，格調清新，意境空靈，使人想起陶淵明｢釆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所勾勒的恬淡意象，令人神往。

詞的上片是一組靜謐帶有自然風貌的畫面。｢山後開園種藥葵｣，在山後的一片丘陵地上，開闢了一塊苗圃園地，養花種草，育苗栽葵。｢洞前穿作養生池｣，養生，原指道家攝生以保長壽之謂，《莊子》，《荀子》，《淮南子》均有提及。但是，｢養生池｣卻是｢放生池｣的衍化物。佛教金光明經主張建放生池，放養當死之魚而施之以食使其存活。建放生池在唐代大為流行，《陔餘叢考》卷三十三云:｢唐乾元中命天下置放生池八十一所。顏魯公碑云:『環地為池，周天布澤，動植依仁，飛潛受護。』｣宋代也十分流行，《陔餘叢考》卷三十三又云:｢宋天禧中王欽若奏以杭州西湖為祝聖放生池，郡守主隨記之。東坡奏西湖不可廢者五，此其一也。｣可見放生池一般建於江河湖泊之邊。這首詞中的｢養生池｣雖係｢放生池｣的仿制，作用卻不同，它只是將魚兒養在洞前的池水中，帶有觀賞，修身，養性的目的。｢一架紫藤花簇簇，雨微微。｣｢簇簇｣是為花的狀態，｢微微｣是雨的摹聲，我們仿佛看到在隱士的草廬前，有鬱鬱葱葱的紫藤樹，又有一串串紫色的花朵掛滿了枝頭，襯托着微微細雨的景象。這真是一幅令人心馳神蕩的場景。

下片則有別於上片，民間詞人把筆鋒一轉，把筆力主要放在對主人公的行動，志向，氣節的刻劃上。｢坐聽猿啼吟舊賦｣，｢猿啼｣常見於詩歌中，古人認為是悲哀之聲。主人公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生在懸岩之前，傾聽猿猴的叫聲，觸發思古之幽情，不禁吟誦起舊日的詩賦，回想起昔日青春勃發的歲月，於今都如幻影般逝去不返。｢行看燕語念新詩｣，主人公一路走一路想，看着低徊盤旋的呢喃燕子，映襯着自己孤獨的身影，紛飛的思緒又回到了現實的世界，吟唱他新寫成的詩篇。他用｢燕語｣，｢猿啼｣反襯現實，寫得含蓄而不直接道出孤獨與蒼涼。最後，｢無事卻歸書閣內，掩柴扉。｣拋開一切，埋頭於浩瀚的書海，掩閉柴扉。把隱士超脫世俗的悲歡，與世無爭，意境淡泊的心態逼真地摹寫出來了。

這首詞近於白描，但並不給人淺陋之感。唯有真實情感和深刻的體驗，才能用這樣樸質的語言，描繪出經過巨大心靈波折的隱士的風範 ; 而唯有樸質與自然的語調，才能使讀者感動最深。

大體而言，一種文體成熟的初期，樸質的作品最多，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敦煌曲子詞中得到充分的驗證。因為一種文體之成立，剛開始總是偏重於內容。當它得到極大的發展成熟後，又往往被文人利用一味追求形式美，而忽略了內容。這時，就會有人提出講求原有民間的樸質，一方面，他們討厭雕繪滿眼的修辭美，一方面又深知樸質的風格最容易，又最深刻地感動人。李白詩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浣溪沙十一首其十一(海燕喧呼) 本篇據敦煌原卷伯三八二一校錄

海燕喧呼別綠波，雙飛迢遞歷山河。堅志一心思舊主，壘新窠。出入豈曾忘故室，往來未者不經過。辭主南歸聲尚切，感恩多。

本篇原名前為｢曲子名浣溪沙｣六字。
綠: 原卷作｢淥｣，按｢綠｣，｢淥｣為正，假字，敦煌文書｢綠｣多寫作｢淥｣。如｢綠柳｣作｢淥柳｣，｢枝枝綠｣作｢枝枝淥｣，｢綠牖｣作｢淥牖｣，｢綠窗｣作｢淥窗｣，故｢淥｣一律作｢綠｣。
遞: 原卷作｢帶｣，同形致訛，從諸家校，定為｢遰｣，古通｢遞｣。
忘: 原卷作｢望｣，同音致訛，應為｢忘｣。
尚: 原卷作｢上｣，同音致訛，應為｢尚｣。

這是一首借燕子不忘舊主在梁上壘新窠的比喻，表達對國土不變的忠心。是敦煌曲子詞中鄉土詞之名篇。詞分上下兩片，藝術構思新穎。以戀家的燕子作比，形象極為親切，生動，並具有普遍的意義。

上片，寫燕子不忘舊主並在梁上壘新窠。｢海燕喧呼別綠波｣，｢海燕｣，又名｢越燕｣，古人認為燕子產於南方，渡海而至，故稱｢海燕｣。沈佺期《古意》詩云:｢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唐人把海燕雙棲比喻為夫婦雙棲，而本詞擴大之，把海燕壘新窠比喻為燕子對山河故土的留戀。此句意思說，燕子們喧鬧歡呼着告別那海邊清澈的波浪，它們好像離別家鄉已經很久的游子，就要回到家鄉了。作者用一個｢別｣字作為這一句的句眼。在寫作手法上，採用擬人化，賦予燕子以感情和靈魂，在全篇結構上，給後面所要表達的內涵，埋下伏筆。｢雙飛迢遞歷山河｣，｢雙飛｣，說明海燕來去總是成雙成對，和睦合群的。這一句描述燕子歷經了長途跋涉，在飛行中歷盡許多困難，但是它們一心向着家園，向着自己的樂土。一｢別｣一｢歷｣，概括了全個過程，為下文做好鋪墊。｢堅志一心思舊主，壘新窠。｣，這句以一｢思｣字貫穿。一年復一年，飛去又飛來的燕子，總是在原來的地方和原來的梁上建立自己的窩巢。｢堅志一心｣，指出燕子沒有喜新厭舊的習性，暗喻做人也要如同燕子一樣，以堅强的意志，一個心眼向着自己家園和山河舊主。｢一心｣用詞用得十分貼切，表現了對舊主耿耿的忠心。

下片，是燕子來與歸的抒情與述志，轉為直率的傾吐心聲。｢出入豈曾忘故室，往來未者不經過。｣這兩句一出一入，一往一來，形成對偶句式。緊承前意，進一步表達了燕子之間的深情厚誼，進進出出，來來往往，這期間始終不能忘的是｢故室｣。｢故室｣即故園，故鄉。｢故室｣與上片舊主，新窠遙相呼應，是承前｢堅志一心｣之因而結出的果。燕子飛出飛進怎能忘記故鄉?｢未者｣，即指｢沒有人｣，來來往往沒有人不經過故室，是太熟悉不過的地方了，後一句是前一句意思意思的補充。｢辭主南歸聲尚切，感恩多。｣這裏的｢辭｣與上片的｢別｣，形成對照和互應，別是｢別海北返｣，辭是｢辭主南歸｣。夏去秋來，燕子又將南飛，可是戀戀不捨的心緒，一直使它們徘徊在故室四周，一聲聲呼喚着別離的辛酸，聲音還是如來時那樣迫切，仍然是充滿着多多的感恩的鳴聲。｢感恩｣一詞用於末尾正是這首詞的詞眼，是關鍵的一筆，不忘｢山河｣，｢舊主｣，｢故室｣，這對故人故土的一聲聲呼喚，都由一句｢感恩多｣來概括，字字句句都是顯出了眷戀的情懷。

綜觀全詞，這首詞雖說採取的是一種擬人化的藝術手法，但是它的妙處，是始終通過燕子這一藝術形象來隱蔽地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始終通過候鳥燕子秋去春來辭別故土和主人的情思這一個巧妙的藝術構思，來引導人們去聯想生活中崇高的追求和節操。這篇敦煌曲子詞的文學藝術作用，絕不僅僅局限於反映候鳥燕子習性這一事實，它通過藝術形象的塑造，使這首詞的社會效果得到了昇華，寫出了一種普遍人性，一種為人類所追求的美好的東西，那就是｢忠心｣。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忠心，是人類人性的一種美德，是一種屬於全人類的高尚境界。無論什麽人走到天涯海角，都不會忘記自己故鄉的山水和父老鄉親。這正是作品中所歌頌的美和忠心，連燕子都知道報答主人房梁下的一小寸恩典，更何况是生活在這個地球上擁有感情的人類呢?

(敦煌曲子詞欣賞高國藩)

2/2017

浣溪沙十一首其七(五兩竿頭) 本篇據俞平伯《唐宋詞釋》上卷

五兩竿頭風欲平，張帆舉棹覺船輕。柔櫓不施停卻棹，是船行。滿眼風波多閃爍，看山恰似走來迎。仔細看山山不動，是船行。
　

校注:本篇敦煌原卷為伯三一二八。斯二六零七。五兩:原卷為｢五里｣，據俞注改。俞注云:｢五里｣疑為｢五兩｣之誤。｢五兩｣，雞毛製，占風具(測風器)。郭璞《江賦》:｢覘五兩之動靜。｣如不改字，解釋為船行五里，風忽小了，亦通。張帆:斯二六零七作｢長帆｣，伯三一二八作｢長風｣。柔櫓:原卷為｢虜｣。閃爍:斯二六零七作｢陝爍｣。仔細看山山不動:伯三一二八少一｢山｣字。

(五兩，古代候風向的用具。用五兩（一說八兩）雞毛製成，故名。繫於高竿頂端，用來測占風向，風力。“兩”或作“里”，“里”是“量”的形誤。六朝以後，“兩”，“量”常常通用。)

《浣溪沙》，唐代教坊曲名，後用作詞牌。敦煌文庫舞譜中有《浣溪沙》名。故知在唐代為舞曲。敦煌有十五首，均作七七七，七七七三，上下片，四十五字，雜言體，比南唐中主詞早，(中主詞為七七七三，七七七三，四十八字)故知此體始於敦煌民間曲，先雜言(七字句雜三字句)，後減為齊言(全首七字句)。據傳此曲因西施浣紗於若耶溪而得名，故又名《浣溪紗》或《浣紗溪》。晚唐韓偓本詞，亦在敦煌詞之後，句式作七七七，七七七，上下片，四十二字，齊言。

這是一首歌咏船夫水上生活的佳作。它以輕快的筆調描寫了船夫乘風破浪行船時的喜悅心情，字裏行間洋溢着活潑歡快的氣息，熱愛生活的激情，讀後使人感到清新，優美，並給人一種與大自然奮鬥其樂無窮的感受。

上片，寫船夫戰勝狂風後行船的情景。下片，是船夫張帆行船後的即景抒情。全詞寫得頗有特色。以往讀李白《早發白帝城》，杜甫《旅夜書懷》等膾炙人口的寫船上生活的名篇，雖也被｢輕舟已過萬重山｣，｢危檣獨夜舟｣的景色所吸引，但都是詩人寫乘船的感受。而這首詞船夫吟咏自己駕駛帆船的切身感受，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受。上下片末句均以｢是船行｣結束，也寫得頗有特色，它起着民謠中和聲的作用。上片結尾的｢是船行｣，是描寫客體外部的情况，指船不用人力而在河上行駛，下片結尾的｢是船行｣，則是描寫主體內部的情况，指船夫仔細觀察後產生的心理變化，這種和聲就更給人以新鮮感。

浣溪沙十一首其八(浪打輕船) 本篇據任二北《敦煌曲校錄》

浪打輕船雨打篷，遙看篷下有漁翁。蓑笠不收船不繫，任西東。即問漁翁何所有?一壺清酒一竿風。山月與鷗長作伴，五湖中。

校注:本篇敦煌原卷為斯二六零七。浪打輕船雨打篷:原作｢蓬｣，從任校。遙看篷下有漁翁:｢篷｣，原缺，從任校。｢漁｣，原作｢魚｣，從任校。蓑笠:原作｢莎笠｣，從任校。西東:原缺，從任校。鷗:原作｢漚｣，從任校。

這是一首描寫漁翁生活的佳作。我們看到的是一幅雅致的大自然的水墨畫，它使我們沉浸在優美的漁翁雨中垂釣的情景中。任一葉扁舟，在遙遠的湖面飄流，寄托着民間詞家濃郁的生活情趣，體現了他隱逸，自由的志向。

上片描景抒情，｢浪打輕船雨打篷｣，第一句便把我們帶進風雨飄遙的小舟中，｢浪打輕船｣，一葉扁舟任湖水托着，水浪拍打着，這是從下往上的描寫;｢雨打篷｣，雨水灑落在船篷上，這是由上往下的描寫，將漁舟所處的上上下下具體的情形以及氣候的特徵勾勒清楚了。下片設問述志，開門見上，提出問題，問漁翁何所有?愛好什麽?還有什麽願望?答案是:｢一壺清酒一竿風｣便能渡過釣魚生涯，這建立在深厚的敦煌民間風俗的基礎上，｢一壺清酒｣體現了詞中漁翁品德清高，｢一竿風｣表明漁翁像唐代張志和一樣，志不在魚，而是寄情於大自然，陶醉在山水，明月與鷗鳥的相伴中，過着一種恬靜，安逸的生活。這就是民間詞家借漁翁之口來描畫的自己的志向，一心要遁迹江湖，不再留戀仕途。

全詞看來全部是描寫景物，刻畫人物形象，但內容卻融合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寫景與抒情的一致，咏物與述志的統一，是這首詞的一大特點。

浣溪沙十一首其九(捲却詩書) 本篇據任二北《敦煌曲校錄》

捲却詩書上釣船，身披蓑笠執魚竿。棹向碧波深處去，幾重灘。不是從前為釣者，蓋緣時世掩良賢。所以將身岩藪下，不朝天。

校注:本篇敦煌原卷為伯三一二八，斯二六零七。捲却詩書上釣船:捲原作｢倦｣，從任校。身披蓑笠執魚竿:原作｢彼｣，從任校。

這是一首表達知識分子對仕途不滿，棄官退隱的詞。上片勾勒了一個捲起詩書披蓑垂釣的漁夫形象。｢捲却詩書上釣船，身披蓑笠執魚竿。｣首先交代漁夫的身份，他是一個棄書投筆改從漁業的人。他決意拋棄了自己喜愛的書和筆，改披蓑衣，戴上斗笠，手拿魚竿，在他的心中，一定積壓着一種難以說出的憤懣。下片述志，兼進一步解說他棄書投筆的原因。｢不是從前為釣者｣，這是映證上片第一句的｢捲却詩書上釣船｣，所以是｢不是從前為釣者｣。｢蓋緣時世掩良賢｣，這句是深一層地表白自己投筆的原因，表達對時世和知識分子受到封建社會當權者壓制的不滿。｢掩良賢｣，知識分子得不到機會，他不得不捲却詩書，披起蓑衣，告別是非之地，消隱於大自然中。所以｢將身岩藪下，不朝天｣。｢不朝天｣三字，鏗鏘有力，是對腐朽和黑暗的封建社會的强烈反抗。不與封建王朝合作，不朝拜天子。為什麽｢將身岩藪下｣，而不是｢將身碧波中｣?這有其特殊的藝術構思與含意，因為｢岩｣者，指高峻的山，｢藪｣者，指廣大的澤藪。所以，｢將身岩藪下｣，才能襯托出自己高峻的形象，堅强不屈的反抗意志。

這首詞是現實主義的自白書，也是對封建王朝的挑戰書，喊出別人不敢喊出的反抗的心聲。與張志和的《漁歌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敦煌曲子詞欣賞高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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