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理枝  (莨菪不歸鄉)   本篇據饒宗頤《 敦煌曲》

莨菪不歸鄉，經今半夏薑。去他烏頭血傍了，家附子豪强。父母依意美，長短挂心，日夜思量。砂。

校注: 本篇敦煌原卷為斯四五零八。   豪，原卷為｢毫｣，從饒宗頤校 。   挂，原卷為｢桂｣，亦從饒宗頤校。

本篇原卷無詞調名稱，饒宗頤考為《連理枝》，所定極是。按《彊村叢書･尊前集》中收有李白的《連理枝》 ，注為黃鐘宮，原來是兩首:

其一

雪蓋宮樓閉，羅幕昏金翠。斗壓闌干，香心淡薄，梅梢輕倚。噴寶猊香燼麝烟濃，馥紅綃翠被。

其二

淺畫雲垂帔，點滴昭陽淚。咫尺宸居，君恩斷絕，似遠千里。望水晶帘外竹枝寒，守羊車未至。

這兩首《連理枝》是否就是李白所作姑且不論，但分作兩首則是《全唐詩 》所定(見《全唐詩》卷八百九十，詞二)，每首三十五字。萬樹《詞律》卷二加以確認，《連理枝》下注為三十五字，並云:｢此唐調也 ，宋詞俱加後叠。｣萬樹認為加後叠變為七十五字體不確 。《詞譜 》卷十六則認為是雙調，云:｢《連理枝 》雙調七十字，前後段各七句，四仄韻，《尊前集》列為李白作。舊譜或分為兩首者非。｣《詞譜 》與《全唐詩》，《詞律》所定正相反。兩種意見孰是孰非，只有靠事實來檢驗了。現在敦煌本《連理枝》的發現，無疑證明了此調不是雙叠七十字體 ，而是單調三十五字體，從而結束了《連理枝》體式的懸而未決的爭論。關於《連理枝》句讀也有爭論 ，據《詞律》卷二注載:｢《圖譜》收此調，不識即宋詞《小桃紅》之半 ，竟將『望水晶帘外』作五字句，『竹枝寒守』作四字句，『羊車未至』作四字句，可嘆。｣萬樹譏其｢致誤學者｣。但證以敦煌《連理枝》 ，此調最後三句仍為五四四，《詩餘圖譜》的點句未必錯，總之，敦煌本《連理枝》的發現，解決了以上的爭論。

在古代的藥名詞中，以這首敦煌曲子詞的《連理枝》為首見，它是一首有開創性價值的藥名詞佳作 。小令，句式為五五七五五四四，共三十五字。｢砂｣為詞尾語助 ，不算在字數中。既是藥名詞，就有着《 文心雕龍･諧隱》所說的｢回互其辭 ，使昏迷也｣的特點，即具有謎語的特質，所以解破詞的原意 ，就等於破謎。如將詞中藥名與《本草綱目》相對照，不難發現每句詞中隱喻的深意。

｢莨菪不歸鄉｣，｢莨｣，《龍龕手鏡》卷二云:｢魯當反 ，草名也｣。｢莨菪｣，又名｢天仙子｣，《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七卷云:｢莨菪音浪蕩｣。此說漢代起即已流行 ，如《史記･淳于意傳》云:｢淄川王美人懷子不乳 ，飲以浪蕩藥一撮，以酒飲，旋乳｣。故｢莨菪｣在詞中取義為｢浪蕩｣，全句意為:我浪蕩在外已久不返歸故鄉。｢莨菪｣，藥名 ，以音轉取義。

｢經今半夏薑｣，｢經今｣，即｢已經過了｣之意。｢半夏｣，也是藥名 ，同以音轉取義，喻為｢半個夏天｣。｢薑｣，《廣��》下平聲卷二云:｢薑｣與｢强｣，同屬第十陽韻 ，故也是音轉義為强半。全句意為:如今已經過了大半個夏天。

｢去他烏頭血傍了｣，這句是詞作者解釋他離家出走的原因。｢烏頭｣是藥草名 。三國魏時吳普《本草》云:｢烏頭 ，形如烏之頭也。有兩歧相合如烏之喙者，名曰烏喙。喙即烏之口也。｣故烏頭又名烏喙，唐蘇敬《唐本草》亦云:｢烏喙 ，即烏頭異名也。｣《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七卷云:｢烏頭 ，氣味辛温，有大毒。｣可見烏頭為大毒草。此處會意為大壞蛋之意。壞人當政 ，自然是殘暴的統治。｢血傍了｣的｢傍｣字 ，通用作｢并｣，《史記･秦始皇紀》:｢自榆中并河以東 ，屬之陰山。｣《集解》引《服虔》云:｢并音傍｣。《列子集釋･黃帝篇》:｢使弟子并流而承之。｣《釋文》云:｢并音傍。《史記》，《漢書》傍海傍河皆作并｣。所以｢血傍了｣，意為｢血并了｣，并訓作迸 ，即｢迸盡自己的鮮血｣之意。整個意思是: 迸盡自己的血，我除去了壞蛋，逃亡在外。

｢家附子豪强｣，此句｢附子｣係藥草名，《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七卷｢附子｣條云:｢其母名烏頭 ，初種為烏頭，像烏之頭也。附烏頭而生者為附子，如子附母也。｣由此可見，詞作者由於在前句使用了｢烏頭｣這種藥草 ，遂在後即使用與｢烏頭｣有關的｢附子｣來迷惑人。《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七卷｢附子｣條又云:｢烏頭如芋魁 ，附子如芋子，蓋一物也。別有草烏頭，白附子，故俗呼此為黑附子，川烏頭以別之。｣按涼州(武威)以西 ，敦煌一帶，均產附子，《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七卷｢白附子｣條云:｢白附子生蜀郡 ，本出高麗，今出凉州以西，蜀郡不復有。生砂磧下濕地，獨莖似鼠尾草，細葉周匝，生於穗間，根形似天雄。｣由於凉州 ，敦煌一帶砂磧下濕地出產這一類｢附子｣和｢烏頭｣，作者於是有藥名詞的聯想 ，這是確定不移的。但是，這�堛漸遠N是｢家附，子豪强｣，｢附｣使用諧音法為｢富｣，因而為｢家富 ，子豪强｣。意思是他那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使家可以富裕而又使子孫變為豪强。在這句�塈@者把為什麽要｢去烏頭｣的目的繞着彎子表達出來了。

｢父母依意美｣，這句的｢依｣，是｢依然｣的意思，｢意美｣，為｢美意｣二字的顛倒 ，古字書《倉頡篇》云:｢美意延年｣。這句意思是指作者雖然逃亡在外 ，但由於除去了壞人而保存了家庭，保存了父母，所以此刻他仍然想念父母，雙親一定依然｢美意延年｣，安樂地生活在家中 。這句是他在外面的揣摸與想象，正是這種思念的力量，使他在外面支持了大半個夏天。這是對父母的第一層思念。

｢長短挂心｣，這句詞仍然是對父母而發，｢長短｣，是指三長兩短 ，他時時刻刻把父母的安危掛在心上。｢挂心｣，是指自己在外對父母的關心與懸念 ，如梁沈君攸《雙燕離》詩云;｢翩翩桂水不忍度 ，懸目掛心思越路。｣這種對父母的關心與懸念，較之前句的揣摸與想象又進了一步 。這是對父母的第二層思念。

｢日夜思量｣，這結尾的一句寫得既直露又含蓄 。說它含蓄，是說｢思量｣一詞，原有多意 ，在唐時一是指想念，如元稹《和樂天夢亡友劉大白同游》詩:｢閑坐思量小來事 ，只應元是夢中游。｣二是在敦煌，又用作考慮，如敦煌本《維摩詰經講經文》:｢仔細思量 ，又乃不可｣。這句｢日夜思量｣，恐以上兩種意思均有 ，他除了想念父母，仍在考慮往後怎麽辦，是歸家? 還是繼續流落他鄉? 話講到這襄收尾了。言外之意，留給讀者去猜想，所以說它寫得含蓄。說它直露，因為作者明確指出自己｢日夜｣即朝朝暮暮 ，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自己的父母，不在考慮自己的出路，寫得夠讓人明白的了，正由於這種直抒胸臆，把想念父母的感情推到了最高潮。

最後一字｢砂｣是尾音助字。從詞的結構來說 ，它不妨礙詞的整體意義的表達，與｢煞｣，｢㬠｣尾音助字的作用相同 ，起着增强語氣的作用。如歐陽修《漁家傲》詞:｢昨日為逢青傘蓋 ，慵不采，今朝陡覺凋零㬠。｣《劉知遠諸宮調》第十二:｢劉安撫從怒惡 ，不似今番㬠。｣既然｢砂｣是作為詞尾的助聲不入整首詞的韻律 ，所以不計算在詞的字數中。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推斷，這是一首逃亡者之詞。詞作者由於在故鄉受到壓迫，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存，家庭的富裕，子孫的繁榮而奮起抗爭，終於除去了壞蛋而逃亡他鄉，流落在外數月之久 。又由於十分思念自己的父母，寫信回家又怕暴露身份，不得不採用這種謎語式的藥名詞，迂迴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並將藥名詞托人帶回家鄉，告訴家中父母自己在他鄉的情况。這首藥名詞 ，使我們聯想到敦煌本《伍子胥變文》中載伍子胥逃亡在外 ，與其妻用藥名作問答，互道別後的情景，乃一脈相傳。可見連理枝藥名詞並非敦煌唐人絕無僅有之作，而是社會生活中隱密習俗的反映。

在敦煌曲子詞發現以前，藥名詞始見於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一所錄的《生查子》四首 。玆引證如下:

生查子   藥名寄章得象陳情

朝廷數擢賢，旋占淩霄路。自是郁陶人，險難無移處。   也知沒藥療饑寒，食薄何相誤。大幅紙連粘，甘草歸田賦。

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足。字字苦參商，故要檳郎讀。   分明記得約當歸，遠至櫻桃熟。何事菊花時，猶未回鄉曲。

又   同上

小院雨餘涼，石竹風生砌。罷扇盡從容，半下紗廚睡。   起來閑坐北亭中，滴盡真珠淚。為念婿辛勤，去折蟾宮桂。

又   同上

浪蕩去未來，躑躅花頻換。可惜石榴裙，蘭麝香銷半。   琵琶閑抱理相思，必撥朱弦斷。擬續斷朱弦，待這冤家看。

(敦煌曲子詞欣賞   高國藩)